作为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的日子,她们的确是再没有对我用刑的必要了。
虽然,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挥之不去的病痛,还是如烙痕一般地留在了我的身上。或许,直到我死前,都无法完全愈合吧。
而在我的病历里,这些伤口与病变,都被巧妙地解释成了一场意外。仿佛我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噩梦;始作俑者们都已全身而退,只有我自己,还被囚困在梦魇里,不得超生。
金·史德莱默第二次来到这个房间里看我,是带着弗朗西斯科女士,来安排与我的会见。拉开门时,她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朝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不久前,自己做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都已经随着无迹可寻的证据一道,烟消云散。
我只是挂着点滴,坐在床头,冷冷地看着她——大概,直到我死,都没有任何力量与这样的人对抗吧。
他们的背后,有太多东西,体制、权力、正义……或许,还有一只不明目的、无形地钳制住我咽喉的手。
而带着这所有的不甘、不公与不解,被埋葬进坟墓,就是我注定的宿命。
这些天来,我的思绪,与我身体里的血液一道,无时无刻地不在翻涌着。可是,表现出来,却是宛若死水的平静……
莉西亚最后的那段日子,应该,也就是这样的吧。
当弗朗西斯科女士微笑着,沿着我的床畔坐下,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将我承认了罪行的事情告诉了她。甚至,连维尔德和金·史德莱默逼供、诱供的事,都懒得再描述一遍。
而这位辩护人女士,只是专注地听着,仿佛对我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一切都已心领神会,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希斯因小姐,我真心地为您的遭遇感到抱歉,”她轻声道,“如果我当时能在这里,或许会好得多……”
“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地在我身边,”我语气平淡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既然是我自己承认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面前的女士,的确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如果我直接说自己已经放弃辩护、请她回去,或许会让她很难堪吧。
虽然,这也是我此时此刻,无比真切的想法。
她沉默了片刻,只是神色平静地,将温热而沉稳的手掌,轻轻地覆盖上我的手背。
“您确实无需后悔。虽然证言确实是关键的证据。但这只是那些老爷们为了自己的心安,与「正确」,自欺欺人的功夫罢了。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轻罪,坚持不认,或许的确有用。可是这个案件,现场已经发现了您大量的指纹、脚印与血液……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逼迫您承认罪行的。”
弗朗西斯科女士垂下目光,缓缓地,注视着我手腕、颈侧与胸前的伤口,话语低弱了下去。
“虽然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您……身为辩护人,我不可能劝您认罪。所以,眼睁睁看着您白白受苦,我的心里也煎熬万分。事到如今,倒是可以安心地,考虑接下来的策略了。”
“策略?”
她从容地笑了笑,偏过头去,从自己的左耳取下一侧耳机,小心地放入了我的耳中。
“我说过,我会带来能让您眼前一亮的东西的。”
尚带余温的触感,让我本能地产生了一霎抵触;不过,很快,听筒那一侧的声音,就让我的身体犹如过电一般,松软了下来。
我抚着被塞进自己耳朵里的耳机,听着耳畔,那一道熟悉、却又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线,不敢置信地,望向弗朗西斯科女士悠然的笑容。
她只是微笑着抬手,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了一下,用那似曾相识的手势,提示着我……监听的存在。
「不必惊讶。」
隔着温热的听筒,格罗里欧的声线伴着背景的杂音,无比贴近地,抵在我的耳畔,令我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酥麻了一瞬。
「她本来就是我们的人。接下来,你要听我说话,但表面上还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可以做到吗?」
与此同时,面前的女人眨了眨眼睛,极其自然地配合道:“我需要您将案件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可以吗?”
“好……”
我听着左右耳畔,重叠交错的两道话音,点了点头。
……
然而,当我屏住呼吸,静候着她的提问时,电话另一侧的人,却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耳机里,只剩下喧杂、吵闹的背景音,带着信号时而中断、干扰的电流声。似乎她正在外面,忙着什么其他的事情。
弗朗西斯科女士笑了笑,语气无奈地,打破了这片不自然的寂静。
“先要向您声明的是,检察官对您的指控来得非常紧急,审理的日子也安排得很近……所以,我的手头不止处理您一个案子。”
“我明白。”我心领神会地点头,对她说,也是对听筒另一侧的人说,“我会尽量避免耽误您的时间的。”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的杂音似乎被减弱了少许。
她似乎闪进了一条稍显安静的小巷里,休息了片刻,随后,在另一道声音的掩饰下,低声地开口道:
「她们刑讯你了吗?」
我抚着听筒,不禁哑然失声。因为发烧而堵塞的鼻尖,泛起了一阵酸热。可是,说出口的,也只是一句“不要紧”。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在明知故问,她安静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安慰着我。
「你杀的那家伙,是罪有应得。」
「维尔德肯定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她为了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管。」
「她和她的走狗,应该也在监听着你的房间。所以,接下来我说的话,千万不能让她们知道——
「你杀的那家伙,是吞噬者吧?」
“这……”
我措手不及地,望着面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嚅动的嘴唇,和仿佛早有准备的目光,呼吸也不禁停顿了一拍。
吞噬者……这个信息,难道,除了我和图恩夫人,还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比如,欧利克在行动署的档案里,留下过案底?
如果是这样的话……暴行罪,相比起谋杀罪,可要轻得多了。
“是。”我斟酌着语句,低声道,“不过,我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您有什么证据吗?”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
随着听筒的震动,一阵冰冷的碰撞声,在我的耳侧响起。
她似乎在路上疾速地走动着,不过,沉着冷静的分析,却是丝毫也不受影响。
「毕竟,如果他是人类的话,应该会被你那位朋友吞掉、而不是那样的死状了。她那么照顾你,如果不是自己无法解决的话,应该也不想让你弄脏自己的手。」
果然,也只是推测吗……
我沉默了片刻,感受着自己的胸腔内,宛如失重一般的心跳,目光渐渐地暗淡了下去。
“很可惜,比起我们的猜测,法官应该更愿意相信……那个女人的指控吧。”
弗朗西斯科女士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记事本,递到了我的面前。
“您可以把知道的线索写下来,”她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看看,能否收集一些证据。”
“证据……”我缓缓地回过神来,指尖发冷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笔尖,“恐怕,是不会有了。”
连格罗里欧都无法掌握欧利克是吞噬者的证据,其他人,就更加没有可能了。
……
听筒的那一侧,又一次,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一片模糊的背景音里,只剩下人群嘈杂的絮语,和穿梭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地响动着。
交错的电流间,稍显沉重的气息声,若隐若现地回响在我的耳侧。也令我的心跳声,变得愈发地紊乱。
我不禁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这种失落、不安,又希冀的感觉,我一直都很不适应。
奇怪……明明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被判死的结局了,明明以为自己再也不必经历这样的忐忑了。可是,此时此刻,强烈的不甘,与悲怆,还是如冰冷的雾气一般,笼罩了我的身体。
电话那一头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淡然、冷静,处变不惊。仿佛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能平静地接受。
只是听着她的声音,我便会觉得心安;可是听着她的声音,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
明明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了。
弗朗西斯科女士站起身来,掏出纸巾,动作轻柔地,揩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不知过去了多久,电话对面的人,才终于重新地,回到了我这一边。
刚刚那一段时间里,她虽然一直没有出声,可是我和弗朗西斯科女士的对话,她却仿佛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似乎是领会到了我话语里强抑的哭腔,她那一向没有波澜的语调里,也多出了几分小心的意味。
「前段时间,你让我查的黛茜·图恩的案件,还记得吗?」
“记得。”
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直接与她对话,我用手背揩了一下笔记本上的泪痕,将黛茜·图恩的名字写在了纸上,装出一副自己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的模样。
颤抖的字迹,在闪烁的泪光下,开始变得模糊。电话的那一侧,她的声音也愈发地委婉了几分。
「或许和你预想的不太一样……黛茜·图恩并非为吞噬者所害。她本人,就是吞噬者。」
我有些恍惚地,指尖停滞了片刻。
「不过,若说是受害人,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吞噬任何人——凶手划一刀,她便修复一刀。对于吞噬者来说,实在不算是巧妙的应对方式……」
正在此时,一道突兀的枪击声,忽然从连线的另一头响起。
她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我的呼吸一滞,却是被弗朗西斯科女士用力地按住手背,将欲要问出口的话语拦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几道响亮的枪声。伴随着卡顿的信号,每一下,都仿佛击打在我的心上。
寂静的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一片朦胧的耳畔,我只能听见,自己猛烈而疼痛的心跳。
闪烁的电流声里,此起彼伏的惊呼,犹如淹没而来的洪水,压得我浑身冰冷、喘不过气。我的手腕不住地颤抖着,顾不得伤口的疼痛。
弗朗西斯科女士却是分毫也没有松开,用指尖抵住自己的嘴唇,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
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听筒的另一侧——我因为失控而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抱歉。」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平静地,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
「如果不是事情紧急的话……我也想请个假,这样,就不用在和你说话的时候分心了。」
当我回过神时,温热而咸涩的泪水,已经淌进了我的嘴角。
为什么要抱歉……明明我被卷入的这桩案子,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明明是她自顾自地来帮我,为什么还要照顾我的感受。
随之而至的,是一阵隐隐约约的、犹如泥地细雨般的声响。我听了片刻,才近乎应激地意识到,那是火焰蚕食血肉的声音。
很快,那阵声音又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空旷、回荡的脚步声。
她沉默着,离背后燃烧的尸体走远了一些。
「其实,我刚刚是想说……有没有可能,吞噬者,是可以遗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