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而潮湿的污泥,在黑色的河床里缓慢流动着,让人本能地不愿靠近。可是,身后的人却按着我的脑袋,迫使我将脸埋了进去。
一瞬间,我的口鼻、四肢和胸膛,都被这股令人不安的黏腻触感所浸没。
“放松些,”身后的人托着我的手,替我调整了一下枪托的位置,“如果你不想锁骨骨折的话。”
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被泥水模糊的眼睛。手中的瞄准镜,也被泥点所遮盖着,镜中的世界,如一个诡谲的万花筒般。
这里是,我的梦境吗?
我应该……正在幽暗的水牢里,忍受着拷问才对。
可是,此时此刻,背后的心跳声,伴着温热柔软的体温,在我的肩胛骨上跳动着,触感竟如此地真实。
“格罗里欧?”我试探着开口。
“什么事?”
那道熟悉的声线,带着近在耳畔的温热,极为平静地回应着,却让我的心跳陡然间加促了几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这是怎么了?”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寒意,穿插进我被泥水沾湿的发丝,“脑震荡了吗?刚刚那一下,我还没有用力呢。”
近在耳畔的气息,令我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我低下头去,胸口抵着身下的石头,急促而猛烈的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刺破这难得的、无比真实的梦境。
“还看得清靶子吗?”她伏在我的耳畔,低声问道。
“勉强可以。”
“那么,动手吧。”
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冰冷而黏腻的触感,她将污泥混着泥水,抹进了我的耳朵。我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
“别动,”她压制着我因为抗拒而躲避的身体,“如果你不想损失听力的话。”
温热的汗液,从她的发梢,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我努力冷静下来,将视线集中在面前的瞄准镜上。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地寂静,或许是心理作用,似乎一直有细小的虫子,在我的耳蜗里蠕动……但这种事情,她都已经习惯了吧。
我眯起眼睛,看着镜片里挂着水珠、光怪陆离的画面,逐渐地失焦、又聚焦。一阵疾风吹过,四散的断枝与乱叶飞起,靶面上的圆环也随着一道刺目的光圈,开始扭曲、变形——
如同被风吹开的云雾似的,眼前的景象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若即若离的、淡漠的脸。
似乎是在更衣室里,昏暗冷冽的灯光下,她拎起我的领口,粗暴地擦拭着,直到止不住的鼻血从我的下颌,一直流淌至她的手心,又从她指背的缝隙间滑落。
她搓了一下指尖的污血,却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仿佛这样的场景,早已是她的家常便饭。
一片如同水泡的嗡鸣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不受控制的云雾般,飘荡在自己的耳廓。
「你下手可真重啊。」
「我已经收着力气了。毕竟,如果是吞噬者的话,碰到你皮肤的一瞬间,胜负就已经定了——根本没有下重手的必要。」
她的目光幽暗又平静地,注视着我满目狼藉的面容,直到一滴酸涩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
「健全,漂亮,乃至于生命……想留在行动科的话,这些都是要随时舍弃的东西。」
「难道你就能舍弃了吗?」
不同于记忆中的模样,面前的女人留着一头随意而慵懒的短发,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稚嫩。
虽然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她却是游刃有余地,连鬓角的发丝都不曾被打乱一分。
「我可从没见你受过什么伤。」
她沉默着,松开了压在我喉咙的手肘。压抑的窒息感逐渐散去,我喘着气,抬起头来,看见她勾起指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来吧,给你一个还手的机会。」
突兀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却是猝然爆发的枪声,如打碎玻璃一般,击破了那一片朦胧、飘渺的画面。
紧接着,弹射而出的子弹落进我的领口,带起一阵滚烫的剧痛——来不及挣扎躲避,我就已经被她死死地按进了水里。
“忍住。”
一片没顶的窒息感与水流声中,她的声音如同渺远的泡沫一般,环绕在我的耳后。
“如果不是我,而是教官的话,敢在射击场上乱动的,已经被击毙了。”
她将我从河里拎出,晾了一下,随后,水淋淋地拉到了自己的唇畔。
“扛得住的话,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好;扛不住的话,也就是死而已……”
颈后的头发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我被迫仰起头来,很快,带着苦味的污水,就在一片无力的气息间,淌进了我的嘴角。
我双目失神地,咳嗽了两声。随着一阵肺部进水的疼痛,眼前,冰凉潮湿的黑泥,如同掉落的油漆般,一片片地剥落。
梦中的一切,都如同碎裂的琉璃,烟消云散,只剩下胸前伤口的痛楚,和七窍里的泥水,是如此真实。
我睁开双眼,恍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被禁锢着——在比泥潭还绝望百倍的水牢中央。
……
一片狭小的天窗之上,若隐若现的月光下,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正拉着我脖子上的锁链,远远地俯视着我。朦胧的夜雾中,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耳畔的金色发丝,透露出些许危险的光亮。
缓慢起落的水面,抵上了我的耳垂,如同恶魔的舔舐一般。只要她一松手,我便会跌落下去。
“怎么样?”
随着铁链晃动的声响,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准备的「记忆恢复水」,效果如何?”
“很好,”我语气微弱地说道,“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我全部想起来了……”
“泡了六个小时,也该想起来了,”她歪了歪头,撑着自己的下巴,好整以暇地开口,“说说吧,都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
我缓慢地移动着目光,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寒冷,还是倍感讽刺的亢奋。
“我谋杀了本·欧利克……勒索了米兰达·阿列克桑德议员,欧打了莱茵·克劳德少将,还绑架了史黛西·里德……”
“嗯?那你还真是能干啊,”女人轻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兴致悠悠地回应道,“我只知道,这些事情里,有一件,你是真的干过;而有一件,我也真的干过……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
“你错了。我全部都干过。”
“是吗?”她挑眉道,“看来,「记忆恢复水」的功效太过强劲,也不是好事——需要再沉淀一段时间吗?”
见我咬着牙关,身躯颤抖地低着头,没有回话,她叹息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狭窄的铁栏杆后,只剩下倒映着月光的皮靴,和幽冷墙壁上狭长的投影。
“给你一个忠告吧,这样泡久了,皮肤会发炎、失水,甚至脱落也有可能……”
“我当然知道。”
女人停顿了片刻,似乎也被我不假思索的语气惊到了,迟疑的气息间,闪过了一瞬犹豫,但很快,又消失在了那副悠然自得的腔调之下。
“你已经足够硬气了——可以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硬气。”她话音低沉地笑着,“就算现在低头,我也会敬佩你的。”
“你以为你是谁?我会在乎你的想法?”
“唉,真是让人心碎啊,”她抬起手来,抚着自己的下巴,悠悠地感叹道,“说实话,我是真心地为你担心——你真的能扛得住吗?”
“扛得住的话,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好……”
似乎有一道渺远的声音,隔着记忆的迷雾,与我面前的时空重合。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的脑内闪过了一霎刺痛。
“扛不住的话,也就是死而已……我若是认了,最后也是要死的吧?”
“当然,”她毫不避讳地低笑道,“人生来就是会死的。不过,有惨死,也有好死。多少人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求一个好死呢?若非这样的话,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多么惨烈的酷刑,与你将来在地狱遭受的惩罚相比,都不值一提。”
阴冷而低沉的话语,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我的牙关被挤出来。
在一霎那,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母亲会寄望于这样虚无缥缈的存在,为什么会如此可笑地,对于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发出一声声恨毒而无力的诅咒。
意料之中地,在那片月色冰冷的夜空下,回应我的,只有一阵金属的脆响,和尖锐刺耳的狂笑。
“地狱?”似乎许久都没有这样真正放肆地笑过,她扶着自己的后腰,喟叹着喘了口气,“哎,饶了我吧——你还真信这些啊?如果真的有地狱,为什么人们要在人间烧死「异端」?直接放任他们下地狱,自然就会受到惩罚的,不是吗?别说笑了!”
“是啊,所谓地狱,不过是人造的东西……我如今身在其中,而以你的罪孽,你将经历的地狱,必定比我还惨烈百倍。”
“很遗憾,”她摊开自己的双臂,如同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我早就已经没有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