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无声的水牢里,冰冷而刺骨的疼痛,将感官无限地放大,每一秒,都过得如一个小时一样漫长。
浑水中,那些漂浮的污渍,似乎正叫嚣着、迫不及待地,要突破皮肤岌岌可危的屏障,侵入我的身体——或许,是已经突破了吧。
胸前的伤口已然溃烂,不管是皮肤,还是血肉……入骨的疼痛,正令我汗如雨下地,融化进浑浊的血水里。
一片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自己腐烂的样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时间仿佛已不存在于这个角落。我也已数不清,自己昏厥过去、又被痛醒了几次。失水、失温……悄然间,鼻血已黏糊糊地,沾在我的脸上,连嘴唇都被黏得难以张开。
我恍惚地梦见,自己的身体成为了一团淤泥,而头颅,是飘荡在水面的残花;我的头发,则是被一同丢弃、缠绕难分的垃圾袋……
反反复复地,我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再梦到她,至少,这样睁开眼时,不会再过分地失落。
不知就这样过去了多久,我的耳畔,只剩下腐肉与泥水搅动的声音。或许,其实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吧。毕竟,在这漫无尽头的地狱里,一分一秒,都是如此的漫长。
再一次被惊醒时,一道细小而有力的水流,正淋过我的眼角。干燥的皮肤上,传来了一阵刺痛,很快,又化作一股清爽的冰凉,被人把控着,小心翼翼地,对准了我的嘴唇。
“快、张嘴。”
意识到是佐伊的声线,我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
甘洌而清凉的水,灌进了我的喉咙,犹如刺破烟雾的一束光般。我用力地吞咽着……渐渐地,急促的心跳平缓了下去;酸痒得犹如火烧的五官,也稍微好受了少许。
“你真的太有种了……”
隔着那一层浑浊而阻滞的空气,佐伊的声音压抑地,从我的头顶飘下。
“虽然,在他们面前,应该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只是不作声地,喉咙鼓动着,啜饮着她倾洒而下的水流。几滴发烫的泪水,沾在了我被打湿的睫毛上,又顺着发痛的眼角,砸落在水面上。
淅沥的水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我说,”她迟疑了片刻,语气消沉地开口,“你要不认了吧?反正最后,都是那个结果,不如少受些皮肉之苦……”
几滴零落的水珠,如同细碎的雨点般,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若有所失地朝前凑了一下,随后,舔了舔尚带湿润的唇角,目光暗沉了下去。
“如果你是来招安我的,”我声音沙哑地开口,“可以先回去了。”
“什么?”
塑料挤压的清脆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激动间,捏扁了手中的水瓶。
“你……好,好啊。白瞎了我专门来看你!你就泡着吧,泡到死吧!”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我头顶的铁栏杆上,激起一道道冰凉而突兀的回响,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神智。我意识模糊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片寂静而幽暗的水牢里,又一次,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在这期间,金·史德莱默又来看过我一次。发烧昏睡的间隙,我被骤然拉紧的铁链惊醒,迎面而来的,是一道遥远的、蹲在地上的身影。
她背对着朝阳的微光,似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泡了一夜了……你以为,我会在你濒死的时候,放你出去吗?”
“谁知道呢。”
致命般的缺水感,又一次充斥了我的身体。只要抬起一点眼皮,咸涩的泪水就会带着刺痛,洗刷过我的皮肤。
“反正都是要死了,放不放我出去,又有什么所谓。”
不如说,出去了,才是新一轮噩梦的开始。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发白、发皱的肌肤,或许只需轻轻一揉,就会破裂。
我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辞……犯人失足跌落了水沟里,将皮肤泡成了这样,检察官只是在审讯的时候,无意间碰了一下,并不是要刑讯……
“你不想再见她一面了吗?”她似是同情的话音,打破了我脑中如云雾般的思绪,“倘若知道你在这里硬扛,她应该会很心疼的吧。”
我只是有气无力地笑道:“你也有想见的人吧?”
模糊的光晕里,远处的女人,似乎抬了下眉毛,不置可否。
“以这副模样见她,你愿意吗?”
“唉,她还会更兴奋,也说不定……”
“闭嘴吧。”我话音低弱地,打断了她要往下说的**。
濒临极限的身体,早已没有了恨与愤怒的余力。不过,这一次,这个一向爱说不合时宜的话的人,却也只是识趣地叹息了一下。
“不如提醒你一声……我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下一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不来最好。”我强压着嗓音的颤抖,“也不必在这里装好人、装无奈了。明明是你将我关在这个地方,是你让我经受这样的酷刑,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我的意志,真的有半分影响吗?就算我不承认,你不也认定我藏匿了违禁品,将我关在了这里吗?”
“思路还真是清晰啊,”她低沉地笑了一声,“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不被带着走的,你也是头一个……唉,维尔德女士,你也是遇上硬骨头了。再泡一段时间,能泡软吗?”
“真遗憾,我还没到骨质疏松的年纪——你也不必总是来打搅我了。”
“怎么,难道你要在这里,一心一意地享受吗?”她并没有领会我带着讽刺与绝望的幽默,只是托着自己的脑袋,语调轻悠悠地,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有人陪你说话分分心,不是更好么?拜托了,好歹让我能有个东西交差——就算你自己不认,如果能供出点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也会立马放你出去,维尔德女士那边,我来应付。”
她顿了顿,低声道:“比如说……前女友的什么?”
“我没有任何能交给你的东西。”我话音冰冷地,拦下了她刺探的目光。
随着铁链放下的沉重声响,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低沉、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消失在了视线看不到的走廊尽头。似乎,她也在刻意等待着,我能够松口、叫她回来。
可是,我只是咬着牙,盯着颈侧、暗红起伏的水面,和水面中自己扭曲、变换的倒影,极力地克制着身躯的颤抖。
若说连一霎那犹豫也没有,又如何可能……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但凡是血肉之躯,又怎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果筹码足够大的话,如果这样做,有足够的价值的话,又有什么人是绝对不可以背叛的?我低下头去,无力地笑了一声。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在那注定死去的结局之前,毫无意义地让自己好受一些……可笑。将他人推入地狱,又施舍一根竹竿,以为这样,就能钓起一切?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绝不会为了这样的诱饵,向这一窝的蛇鼠供出一个字。
虽然,真的很痛苦……但是,总会有解脱的那一刻吧。
……
佐伊再一次来看我时,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回一句话。就连张开嘴,下颌骨也会迟钝地发痛。眼中的一切,已经如变形镜中的幻影一般,重叠、旋转、拉伸……头顶传来的声音,也在耳畔回荡着,似梦境,又像是现实。
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喝到了水,又是否,有分毫地好受一些。
“我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又来看你这傻*,”她一边挤着水,一边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以为,你死在这个脏池子里,他们会给你一个勋章吗?还是说,那些老爷们看到你这副样子,会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去,冷笑了一声:“别做梦了!你是他们的敌人,不管怎么做,他们都不会认可你,也不会放过你的!为什么……至少在死前揍他们一顿啊!”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喑哑失语地,如同猝然跌落一般,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
再一次睁开眼时,我躺在一间狭窄的白色小房间里。
映入眼帘的,久违的干净与明亮,让我也不禁恍惚了许久。一时间,我竟已无法分清,到底是自己终于解脱了出来,还是这又是一出绝望的梦境……仿佛一不小心,就又会惊醒在那一片阴冷、昏暗的泥潭之中。
而在我看清面前的人影之前,一道骤然亮起的闪光灯,照得我双眼一阵刺痛、落下泪来。
飕飕而至的冷风下,我的衣襟正被人敞开着。一位红色短发、年轻的女士,正眉头紧皱地,拍摄着我的身体。
“胸部,大面积溃烂。”
——快门声毫不犹豫地响起。
“腰部、手腕、脚踝,皮肤剥落。”
不断亮起的闪光灯,如一道道灼热的火焰般。
“大腿,腹部,多处红肿、破裂……”
女人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沉浸在面前的工作,仿佛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具没有感官的尸体。而在她的身后,神色冷峻的检察官凝视着她的背影,似乎正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自己那不可见光的“杰作”正被人掀开、记录在案。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刑讯,维尔德女士。”
女人检视着手中的相册,头也不回地说道。话音中,没有明显的责备,却是暗含着锋利的冷意。
“你没有任何证据,说这是刑讯的结果。再说了,嫌疑人胸口的伤,是旧因所致……”
“这些话,你能本着良心,再说一遍吗?”
“良心?”那人只是毫无波澜地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们不需要这种东西。”
女人皱了皱眉,似乎也不在乎与对手争辩,只是抬起指尖,小心翼翼地,将我额上的碎发整理至耳后。
“这么晚才赶来,真是抱歉……”她动作轻柔地挑起我的下巴,对着颈侧的伤口也拍了一张,“我叫海耶斯·弗朗西斯科,您的辩护人。”
她收起手中的相机,似是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温热、轻柔而仔细的触感,仿佛自带着安神的功效。我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疼痛感似乎也随之减轻了少许。
而在她身后的维尔德女士,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腕表,提醒了一下会见的时间,便带上了身后的门。
一声沉闷的轻响过后,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若隐若现的火药味,似乎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却是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对我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回过头去,确认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目光缓慢地转动着。
“这个房间,应该还是会被人监听的。虽然监听来的录音不能用作证据……但也要小心,不要让他们听到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明白。”
她似是放心地点了点头,俯下身来,朝我挤出了一抹笑意。
“希斯因小姐,从现在开始,您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不管是谁指派了我,您都是我唯一的委托人。作为回报,您也要绝对地信任我,好吗?”
“如果我就是杀人犯呢?”我淡淡地转了下眼睛,问她道。
她似乎被我哽滞了一下,眼眸低垂了片刻,叹了口气。
“还记得吗,我刚刚说了什么?”
“当然,”我轻声说道,“可是我说的是「如果」……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您,也请您理解我的顾虑——如果我是真的杀人犯的话,您还会如此全心全意地为我辩护吗?”
她侧着耳朵,思索了片刻,重新恢复了嘴边波澜不惊的笑意。
“在我的眼里,”她神态自若地直起身来,“没有「您是杀人犯」,只有「您认为自己是杀人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申请对您进行精神病鉴定……”
我沉默着,眨了眨略显酸痛的眼睛,终于抬起头来,迎向面前的女人的目光。
她平静的、琥珀色的眼瞳中,映出我发丝凌乱的倒影,仿佛自带着一股悲悯而麻木的神色。
或许,对她而言,为罪大恶极的犯人辩护,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吧。不过……她是什么样的人,对我而言,也没有多大的所谓。
“谢谢你,”我低声道,“不过,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始终认为自己无罪。”
“这样一来,我们的立场更加一致了,”她微笑着,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关系,就算您现在不完全信任我,下次来时,我也会带来一些能让您眼前一亮的东西——希望我们合作顺利,希斯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