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小雨的放风区,浓郁的青草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一片铁丝网穿插的阴云下,犯人三三两两地绕着草场的边缘走动,只有几个人,身形懒散地坐在未干的石桌上,目光扫视着四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而在门口悠闲把守的狱警们,似乎都对这个小团体视而不见,或者说,有人替她们管理这里的秩序,她们也乐见其成。
其他的犯人们,都尽量地避开她们的目光,以免被找由头揍一顿。而我,此刻正走出人群,朝着她们的方向走去。
离开了身旁人群的遮挡,一阵凉风幽幽地吹在我的脸上。佐伊瞟了眼我前去的路径,下意识地喂了一声,但似乎为时已晚——那群人的目光,已经朝我的方向看来。
为首的黑发女人朝我吹了下口哨,很快,其他人也都调笑着从桌沿站起,身体松弛地晃动着,似乎等着看好戏。
“怎么了,断臂女?”
女人梳着冲天的高马尾,鬓角的编发显得她头发更为稀疏,和着古铜色的皮肤,如一头斗牛一样。越往前走,越能感到她身体里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尽管我并不是出于干架的目的前来,但她们若有此意,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了。论起格斗技术,这群人似乎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凭着习惯入狱、不怕惹事的疯劲,在这一方小社会里,一直统治到今天罢了。
连莉西亚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她们,若知道我以什么样的手法重伤了欧利克,恐怕也要对我敬而远之了吧。
这桩案件,犹如高悬在颅顶的利剑一样,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趁我还能够自由活动的时候,总该把一些事弄弄清楚。
“你的脸消肿了。”女人挑了挑眉,似是威胁地朝我道了声“恭喜”。
“多谢关照,”我停下脚步,感受着身侧围拥而上的目光,平静地将手举至面前,摆出求和的手势,“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来请教一些事情……如果你们需要我代做什么劳动,尽管开口。”
“哦?”她好整以暇地,将下巴抬高了少许,“你要问什么?”
“我想问,那个金色头发的狱警,来这里大概多久了?”
女人没有说话,而是目光悠悠地转了下脸,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一位面容消瘦,但神色亢奋,一看便是吸食药物所致的女人接过了她的目光,眨着眼睛,朝我说道:“如果你指的是那个抠遍全局子的女人的话……从我来这里,六年前,她就一直在了。”
“六年?一直是同一个人吗?”
“是,”她身畔的另一个人笑着,响亮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家伙很喜欢她,所以不会看错。”
“你也喜欢她吗?”答话的女人皱着眉头,眼中多出了几分敌意。
“不,”我措手不及地,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朝她摆了摆手,“抱歉,我只对黑色头发的女人感兴趣。”
女人眼中的警惕似乎更甚,而她身边的人,也都憋着笑意,意味深长地朝我瞟来。
“她原本就是黑头发啊。如果你摘掉她的帽子,就可以看到没染干净的发根……”
虽然尴尬得险些无法收场,但是,我好歹也获得了一般人所不知晓的那位狱警的情报。据说,她在警官证上的名字叫「金·史德莱默」,虽然,大家对她都有着五花八门的蔑称。从她刚来时起,金就一直染着金发。只不过,刚开始做狱警时,她的性格与如今可谓是大相径庭。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关于金与行动署的关联,倒是没有什么人知晓。
那天晚上,我从淋浴房中出来,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开,显露出若隐若现的制服轮廓。白雾散去,我猝不及防地撞见,金·史德莱默正衣衫齐整地守在门口,目光扫视着我遮挡在胸前的毛巾,唇角悠悠地挑起:“又不是没看过,挡什么呢?”
“你来做什么?”尚未散开的水雾在我的后背上,液化成水滴,散发出丝丝发麻的凉意,“又要提审我了吗?”
“欸,上次不是已经审完了吗?”她装懵作傻地打量着我的神情,眼中的笑意却是丝毫不减,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尽在掌控,“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值得受审的其他事?”
“不必绕弯子了,”我吸了口气,强压住心脏紧张的跳动,“总不会是专门来看我洗澡的吧?”
“不可以么?”她悠悠轻笑着,将双手收回,抱在胸前,“毕竟,你也对我感兴趣吧——不然,也不至于四处打探我了。”
“是那个瘦女人告诉你的吗?”
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我擦试了一下额角滑落的汗珠,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有些人在陷入绝境时,确实会对这个环境里的人产生特殊的感情,以此麻痹自己,不再产生脱离困境的希望——许多人也因此而成为加害者,”我用毛巾捂着身体,迎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神,走到了衣物架旁,“不过,你放弃吧,我不吃这一套。”
“你义正言辞的样子,真是很让人着迷,”她倚在我身后的墙壁上,随着我悠悠转身,轻笑道,“真是让人期待啊,如果把你放到更深的绝境里,你会不会露出更加迷人的眼神、说出更加可爱的话来呢?”
未等我来得及参透她这番话语的含义,握着衣服的指缝间,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松紧带口掉落了下来。很快,一阵金属叮当碰撞的脆响响起,狱警眼疾手快地上前,从地上捞起了一小袋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违禁品。”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将“缴获”的包装展示到我的面前,欣赏着我有口难言的神情,似乎愈发地满意,“希斯因·温特莱德小姐,你因为严重违反监规,要被带到禁闭室了哦。”
“你……”
不等我来得及申辩,她便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啪嗒一声,将冰凉的铁铐又一次拴上了我的手腕。一整套动作,称得上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我举着右手,呆滞在了原地,比起冤屈,更多是对这番明目张胆的构陷感到无语。
“……何必专门塞东西给我呢?”我回过神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将项圈套上我的脖颈,熟悉而恶心的禁锢感再一次席卷而至,“只要你想抓人,就直接动手,事后再说当场发现了违禁品,不是更方便?”
“你倒是很有当警官的天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很愿意做你的同僚的。”
……
暗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坑坑洼洼的泥地带着未干的水迹,在一扇狭小的天窗下,露出少得可怜的光亮。一阵**、潮湿而腥臭的空气,带着令人窒息的厚重感,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朝我压来。
随着钥匙触地的轻响,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在我头顶“天窗”旁的地面上跪下。色调幽冷的栏杆隔开她映着反光的脸,她看着我,就像俯视下水道里的虫豸。
我仰头,暗自平复着胸口的气息,静默地等待着她开口。
几缕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在空旷的墙壁间,荡出阵阵的回音。很快,冰冷刺骨的水流便带着令人排斥的潮湿感,和漂浮成团的头发,浸过了我的脚踝。
或许是因为金那副疯言疯语的样子,不管被她做什么,潜意识里,总不免觉得是个玩笑。直到被关进地牢,隔着这居高临下的距离,最后的一丝安全感也被浸湿、淹没——才幡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真真切切的伥鬼、神经质、刽子手。
而这番宛若调笑般的刑讯,又是何等的残忍。
“你的个子还真高啊,”她的指尖拨弄着下水道的栏杆,引得铁锈的碎屑纷纷坠落下来,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也是挺费水的。不过,你也可以多几分钟开口说话……在水漫过鼻子之前,好好考虑一下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
如同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水面没过胸膛的窒息感,我的话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弥漫而上的寒冷,还是难以抵御的恐惧。
“不如,就从你那位小女朋友聊起吧?”
“……我没有什么女朋友。”
“怎么了?”她笑眯眯地俯身,将脸贴近了铁栏杆的空隙,仿佛自己正在做的一切,只是一番八卦无害的闲聊,“吵架了?分手了?明明在讯问室里还很激情的嘛——说说吧,你们那一次都说了些什么?总不能……只是说些荤话吧?”
冰凉的水面缓慢地浮动着,伴着逐渐清晰的水流声,和令人难耐的痒意,拍打着我的小腿。渐渐地,堆积起来的记忆犹如随水面浮起的垃圾一般,漂进了我的脑海。
“为什么你会问她的事情?”我垂着头,凝望着脚下暗光浮动的水面,“你和行动署,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兴致反客为主吗?”她略带嘲弄地低笑道,“到底是谁在审问谁呢?”
我咬着牙,沉默地不发一语。空气凝重地僵滞着,直到我的上衣和裤管、腰带,都如同毫无重量的水母般漂浮起来,冰冷起伏的水面伴着令人生厌的尘粒,不断地摩擦着我的皮肤,和胸膛上的伤口。趴在天窗上的女人才终于打破沉默,怅然地感叹了一声:“既然你不想谈论女人,那就来聊一下男人吧——虽然我对这种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
“说说吧,你那个死在废液池里的发小,”她转过头来,带着毫无威胁性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切换了话题,“怎么回事?”
我只是低着头,攥紧了酸涩发麻的手心。刺骨的寒意伴着水压,渐渐地漫过了我的脖颈。每每上涨一寸,强烈的窒息与恐惧感,就随着水面拍打的低响,摧残着我的心神。
这样的折磨,看似简单,实则设计得精密无比。受刑人的双脚被镣铐固定在地面上,又受到浮力拉扯,只能勉强地维持着站立的平衡。即便是酸麻不堪,但在求生的本能下,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比起□□的痛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一寸被浸没的威压,如凌迟一般,更容易令人崩溃和屈服。
“就算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口供……”我吃力地仰头,一阵肮脏的黑水拍上我的下巴,令我被迫闭上了嘴,“你就不怕,我会在庭上翻供吗?”
“别误会,这可不是逼供。”女人俯视着我,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只是对你藏匿违禁品的惩罚而已。”
一片沉重而迟滞的水声间,颈侧浮动的水波,带着令人生厌的咸涩气味,渐渐地没过了我的下颌——没有办法张口说话,事实、真相、供述,全凭她单方面涂抹。
也是怪可笑的,明明可以直接伪造口供、按着我的手画押,却偏偏还要执着于让我亲口承认,也不知是出于施虐的私欲,还是为了能够自欺欺人地,占据正义的高地。
一阵荡起的水波,猝然钻进了我的鼻尖,带起一阵肺部进水的、尖锐的刺痛,又立马落了下去,像一个调笑着试探的、恶劣的吻一般。
水面回落的间隙,我竟是断断续续地、颤抖地吸着气,笑出了声来:“金·史德莱默,你哪里是,什么「零件」,零件?也太侮辱你了,你明明是刀锋、是始作俑者、是最直接的杀人犯……”
汩汩的泡沫声,带着一团毛发灌入了我的嘴唇。我下意识地呸了两下,想要将喝进口中的脏水吐出去,却只是愈发猛烈地呛进更多。
浑浊涌动的气泡间,女人的身影蓦然间变得模糊。我竭力地踮脚,将鼻尖露出水面,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秒空气——很快,抽筋的剧痛便伴着极致绝望的冰冷,将我拉向了避无可避、透不过气的深渊。
……
再一次睁开眼时,展开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寂静的耳畔,只剩下缓慢浮动的水流声。恍然间,我竟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因为感染丧失了视力,还是外面的灯已然熄灭。
放水的闸门已经被关上了,只剩下幽幽滴落的水珠,如同在与世隔绝的溶洞中一般,荡起一阵阵令人心颤的回响。
我试探着,动了动酸痛的脖颈,这才发现,自己颈上的铁链被拴在栏杆上,被迫仰着头,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
伴随着意识的复苏,身体的感官也逐渐变得强烈。被水泡皱的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伤口处的痂,似乎也已在水中脱落,淡淡的腥味环绕在我的鼻尖,噬骨般的疼痛也随之席卷而至。
然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空旷、安静、无动于衷——世界都尚在沉睡。犹如被遗弃在臭水沟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我终于仰头,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歇斯底里地笑了出来。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如果方才能够溺死在水里,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