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下令人心颤的声响过后,在莉西亚脸色惨白的忍耐中,她的肩骨被正了回来。金发女人手法熟练地将她从地上架起,如一个拆散又重新装好的人偶般,有气无力地挂在自己的肩头。
“正好,也是时候押你去专门的地方了,”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似感遗憾地叹息道,“这位不幸的死囚小姐。”
沉寂空旷的走廊间,钥匙如摇铃般,在她的腰间甩动。莉西亚只是麻木地,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如同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一般。而我,像被她丢在原地的魂魄,一步、一顿地跟着她们的方向走去。月光穿过狭长的铁栏,倾洒在莉西亚低垂的脸上,一半的肌肤白得接近透明,一半的面孔则笼罩在阴影当中。
她眼神空洞地,朝我望了一眼,泪水如一道晶莹透亮的玻璃,在金发女人的领口溅开、碎裂。
“抱歉,”她低声嗫嚅道,“你还是忘了我的名字吧。”
“不。”
许是听到我固执跟随的脚步声,金发女人停滞了片刻,转过身来,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怎么回事?人人都害怕这个杀人犯,只有你,总是不知死活地凑上来。”
“多么骇人听闻的杀人犯,与你们正在进行的谋杀相比,都不值一提,”我强压着声音的颤抖,逼近她的面前,直到注视着我的那一双瞳孔消退了淡漠的神色,露出本能的避退,和厌弃,“检察官、法官、陪审团、刽子手,还有你……和你们背后的意志。如果你们想要一个人死,那是多么恐怖、无法对抗的力量。”
“你也知道,是「体制」想要她的命啊,”她沉默了片刻,话音低沉地抬起头来,帽檐阴影下的目光中,是前所未见的冰冷和敌意,“那么,请告诉我,作为一块小零件,我该怎么做,才符合你的期待?”
“小零件?”我冷笑道,“是啊,直到最后的刽子手,每个人都没有杀人的实感,所以你们才这样名正言顺、毫不犹豫。”
“嗯……是,是,”她皱了皱眉头,似乎终于被我惹恼了一般,讥讽地扬起了嘴角,“我会怀着负罪感过完一生的——从许多年前,我便是这样了。这便让你满意了吗?又有什么用?与真正要去死的这个人相比,你只是不痛不痒地发牢骚而已。”
我听着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反唇相讥,如鲠在喉地低下头去,有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身,直到莉西亚带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闭嘴吧。比起你们装模作样请的牧师,我更想让她来超度我。”
“噢,这算是超度好了吗?”金发女人不为所动地转身,朝着走廊深处的阴影里走去,仿佛早已对这样的流程执行过无数遍,已然麻木得平静,“那么拜托了,别化作女鬼来找我……就算是漂亮的女鬼,人数多了,我也会吃不消的。”
伴随着逐渐远去的声音,我被留在原地,无能为力地,望着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被海风卷走的白丝带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在我与她的中间,隔着滔滔无形的海浪,即便我徒然地伸手,也是挽留不住。
太晚了,我认识她的时间太晚了,要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翻案,没有人能够做到。或许,即便有更多的时间,也是无力回天吧?到头来,我能做的,只有最无力的控诉而已,除了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更没有任何人,会为这微弱的话语皱一下眉头。
可是,倘若我认识她更早……我又是否会像现在这样?还是,出于在丛林中明哲保身的自觉,与其他人一起,默契地远离她?
说到底,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如果」……太阳的微光在铁栏杆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晕,照透我彻夜未眠的双眼。而那道犹如泡沫般易碎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了空荡荡的回廊之中。
得知莉西亚被带走行刑,牢房里的其他人,并没有分毫喜悦,只是面色凝重地松了口气。我望着那一张已被她提前收拾得整洁的床铺,再也忍不住酸涩的泪水,滴落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
“别在这里哭,”佐伊皱着眉头,用一张白色毛巾盖住了我的泪痕,“小心那个贱人又说什么下三滥的话……你会想打死她的。”
即便再怎么想要回溯最后的这一个晚上,时间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往前。虽然我,还不时在某些恍惚的瞬间,在某个角落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仔细看去,却是其他人的模样,在刺眼的阳光下,如一个个碎裂的泡沫般。
在这期间,母亲还来探望过我。经历过莉西亚的事情,再见到这一张憔悴苦涩的面孔,我的心中只剩下无力解释的疲惫。
在那一张蒙尘的厚玻璃对面,略显年迈的女人皱着眉头,拾起传声的听筒,颤抖的气息声伴着滋滋的电流音,倒让她的声线柔和了几分。
“你的父亲在为你寻找律师,”透过玻璃上的泥点,我看见她酸涩泛红的眼眶,疲倦地眨动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有多大的用处……”
“别费这个力气了,母亲,”我打断她道,“这种小罪,请律师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说不定,在里面呆一段时间,我还能学会谋生的技能,出去之后,您也不用担心我无法照顾自己了。”
她低头沉默了良久,欲言又止地叹息了一声,再抬起头时,清亮的泪水已从她颤抖的眼湖中滚落,我望着她情绪激动的目光,心脏也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
“这个电话会被人监听吗?”她声音打着颤,环顾了一下周围。
“我想是会的。”
“那么,监听的人会教会的语言吗?”
她紧张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对着话筒,用教会的古语言低声说道。
“从她们的行为举止来看……我并不认为她们有这种信仰,”我皱着眉头,感受着她话音里压抑的警觉与恐惧,同样将声音压低了少许,“何事?”
听着我还能够用教语对话,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不过,很快,那抹松弛又消失不见。仿佛压制住情绪的阀门终于被松开了似的,她带着血丝的双眼瞪大,透露出情不自禁的惊恐,和我一贯所熟悉的怒意。
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将听筒拿远了几分。
“你是真的被魔鬼附体了吗?”她忽然厉声地指责道,“怎么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特意切换语言来骂我吗?”我有些无语地,语气淡了下去,“以神明的名义,会让你的气势更强一些吗?随便你怎么诅咒我……”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指尖颤抖着捶了一下我面前的桌面,“如果面对检察官,你也能这么装傻就好了!当然,前提是你能扛过刑讯……”
“绕了半天,能直接告诉我吗?怎么回事?”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终于顺过气来,嘴角紧贴着话筒,声音也略显无力地软了下去:“欧利克家……报警了。”
她忐忑地挑起眼皮,瞟了一眼我僵滞住的面孔,仿佛印证了「果然是你」的猜测一般,双眼暗了下去。
欧利克……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呢。
我的身体往后,靠进了身后的椅背。一阵麻木发紧的寒意,从冰凉坚硬的木板,传导至我的全身。
也是啊,雁过留痕,杀人有迹。那一出惊心动魄的梦魇,最终,还是以这种形式,又一次缠上了我。
只是没想到,有人能如此迅速地找到欧利克的尸身……又如此迅速地锁定到我的头上。
那个时候,我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自然没有考虑任何后续的事情……站在我的角度,当然是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从客观证据上来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口难辩。
欧利克并没有当场吞噬过任何人。他作为吞噬者的身份,恐怕只有肉眼有见的我、和图恩夫人才知道。可是,又有谁会相信行凶者的一面之词?即便这就是真相……
母亲望着我逐渐冷却的眼神,用力地按住自己颤动的唇角,和猛烈抽泣的冲动,愈发绝望地开口:“从监控里,我看到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走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
冰凉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面对着电话那头、已然崩溃的母亲,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停车场里发生的事情,监控也记录下来了吗?”
“什么事情?”她捂着自己情不自禁发抖的嘴巴,似乎害怕再听到什么,但又强迫自己,正视着我的目光。
“想来也是呢。”我无力地冷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正当防卫,你信吗?”
“我信,”她唏嘘了一声,难以自抑地哭泣着,从颤抖的气息间,拼凑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希斯因,你一直都很聪明,我相信你的聪明——只要能将你救出来,我什么都相信。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说出这种话的。但是……不管你的对手是谁,事已至此,我都只能站在你这边了。”
我沉默地,望着她发红的双眼,眼角干涩地发着酸,却是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直到我可能要死了,才站在我这边,未免也太晚了些。只有从来没被尊重过的孩子,才会因这样一两句话而动容吧。
多么讽刺。当我只是抗拒做欧利克的妻子时,她是如此希望控制我;而当我直接杀了他……她却不得不依附于我的立场了。
“你不会现在还觉得,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吧?”我皱紧眉头,直视着她略微低垂的面孔,话音又不禁低沉了几分,“正当防卫,是那晚一切的真相,不是我的诡辩。”
“这种事情,你和律师说就好了……”她撇过头去,似乎还是不愿意正面地承认我所说的一切。
当我沉默着、眉头紧锁地从会见室里出来时,昏暗朦胧的灯光下,那名金发的狱警正兴致悠悠地打量着我,凑近了我的耳后:“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见我没有搭理,她又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一句冷不丁的话语,从她勾起的唇后冒了出来。
“虽然用教会的语言说话怪性感的,但是……”
她低下头去,迎着我难以置信的目光,用那古老的语言低语着,云淡风轻地摊了摊手:“祝你好运,可惜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