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维尔德女士整理桌上的文件,目光悄然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那道身影。
唇上的余温仿佛还未消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愈发牵引起一阵空落落的冰凉。我悄悄地,看向她那同样没有明显波动的目光。只有那被制服覆盖得严丝合缝的胸口,在悄无声息地起伏着。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几个月?几年?还是再无再见之日……
明明都已经说服自己,这一世都不会与她再有交集。可是每每快要习惯之时,那一阵熟悉的酸涩,又是周而复始、死灰复燃地,在将要平复的心头留下道道刻痕。
更何况,我不明白,她今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目的」的算计,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在亲吻我的时候,她的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吗?若是别人呢?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做任何事吗?
直到她的身影默默地消失在门后,我才终于放松了酸涩的眼眶,任眼泪流落下来。
狭长昏暗的走道里,钥匙甩动的声响,和着脚镣拖行的声音,在一扇扇沉默的铁门间回荡。我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身后狱警目光暧昧的注视,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随着一阵阵钻入领口的凉风,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被勒得发红的脖颈上泛起了隐隐的痛楚。
不知盯着我看了多久,那个女人终于耐不住寂寞似地开口:“你们刚刚做得尽兴吗?”
“虽然这么长的路或许很无聊……但是,你能闭上嘴巴吗?”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堵上我的嘴,””她跟在我的身旁,看着我对她翻出的白眼,得意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愈发地肆无忌惮,“对了,那天入狱检查的时候……你是被她看得有反应了吗?”
“滚。”
伴随着一阵铁链甩动的声响,她灵敏地向一侧躲开。飘起的发丝渐渐落回原地,她的目光微微垂下,收敛了几分唇畔的笑意。
颤悠悠的空气里,铁链的回声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连同蓦然跳动的心脏,一齐安静了下去。
“真是危险啊。”她叹了口气,“你可差点就要因为袭警,罪加一等了。”
见我没有理会,她又凑近我的身畔,漫不经意地补充道:“差一点,就让你那小情人的心思,白费了。”
我的脚步不禁迟滞了几分,抬起眼来,不解地望向她带着探究的笑意的眼神。
似乎十分满意我的反应,她抚着自己的唇角,目光悠悠地打量着我的神情:“明明可以隐瞒不报的,却主动把你送进来,如果真的想追究你的责任,就不至于把自己作成污点证人了——你说,她是为了什么呢?”
“你确实比看上去要聪明些,”我平静地挑眉道,“尤其是善于美化你们这一类人——在我眼里,你们只是滥用职权的变态罢了。“
“我变态?”她似是觉得冤枉,“我做什么了?”
一片僵滞的沉默里,她的目光微微一转,甩了一下指尖的钥匙扣,很快,又恢复了那一副浪荡不经的笑意:“不好意思,检查过太多人的了,实在是没往心里去……别介意,我等下还要再看一遍……”
熟悉的恶心感涌上了我的心头。这一次,她迅速走远了两步,有恃无恐地欣赏着我的表情:“毕竟,如果是维尔德女士也就罢了,但若是她和你的话……万一塞了什么违禁品,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回到羁押所时,走廊上的灯已熄灭了。一片暗流涌动的黑暗,笼罩着这片不见天日的囚笼。意料之中地,被吞进腹中的定位器并没有被检查出来。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听着窸窸窣窣的窃语声,还有别的什么声响……回荡在我的耳畔。尽管已经摘下了镣铐,可是受制于人的被动感却仍然如无形的枷锁般,禁锢着我的身体。
如同一个孤魂野鬼般,我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楼道间游荡着。来到拴着铁锁的放风区旁,一片皎洁的月色下,一道同样形单影只的白色身影,正朝我缓缓地走来。
“你回来了。”她望着我,神色平静地眨了眨眼,“我睡不着,想要在外面走走,你可以回去睡了。”
我沉默着,听着这一道没有波澜的声线,心底好似被人揪了一下,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无数个类似命运的亡魂——明知着生命只剩下最后的数十个小时,此时此刻,或许连休息都成了一种奢侈。
铁制栏杆的倒影切在她的脸上,暗而复亮的瞳孔,宛如波光浮动的水面一般。
“那个狱警又欺负你了吗?”她的目光冷冷地,停留在我颈侧的伤口上,“如果是维尔德女士的话,应该不会直接动手。这样会有损她的清誉。”
“不。是证人见我的时候,起了一些争执。”
她低着头,听完了我修饰着讲述今天发生的故事,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冷笑道:“维尔德女士这么做,也是意料之中呢,毕竟,她不允许自己有败绩。大到有罪无罪的结论,小到每一个细枝末节……即便她不说,只要你提出来,证言就会被排除的。所以,你也别太感激她了。”
“我不会忘记她对你所做的事。”
我与她并着肩,站在冷月高悬的栏杆下。盘踞着铁丝网的天空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只有依稀的几点星光,透露出一丝生气。
“连同你的名字、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会记住——跟我讲讲吧,关于那一天,你还记得些什么?”
她的唇畔缓缓地勾起一丝微笑,沉默了半晌,却只是如一个已然回天无力了的看客般,麻木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没有意义了,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以我们的力量,抗衡不了的。”
“他们?”
她呆滞了片刻,眼中浮现着雾气似的光亮,低下头去,轻笑着叹了口气:“出事的那段时间前,先生好几个晚上都在熬夜赶制一份文件……我每次走近时,他都会关上电脑,让我去休息。不久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后面的事情,我也都讲给你听了。”
“你怀疑,”我朝她走近了几分,确认了一下周围无人的环境,低声道,“是那份文件触动了什么人的利益,导致他们要对法比安一家下手,再嫁祸于你?”
“先生是审计署的人,若说得罪的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了。”她抬起手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的栏杆,目光涣散地摇了摇头,“没有意义了。”
“那台电脑呢,后来,作为证物了吗?”
“电脑?”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又熄灭下去,声音无力地笑道,“失窃了。”
“失窃?”我不禁皱紧了眉头,“这么疑点丛生的案件,也能够定罪吗?”
莉西亚没有回答,而是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略显紧张地,盯着我的身后看。霎时间,阴凉的过道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话语悠悠的回声,和着轻微的脚步声响。我迟疑着转头,背后,那名金发狱警正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朝着我们走来。
“两位又在幽会了?”她步伐不紧不慢地靠近着,眼中带着一抹压抑的笑意,犹如前来捕猎的陷阱里收网、志在必得的猎人。
皮靴轻轻点在地砖上的声响,犹如落在鼓点紊乱的心跳上,令我们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加促。一片寂静中,我听见拳头攥紧、骨节微微响动的声音。回头看去,莉西亚的眉头正紧皱着,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可见,仿佛有无尽的恐惧和怒意,正欲从她的身体里磅礴而出。
“我知道你现在有多么亢奋,”金发女人绕着她的周围,踱了几步,云淡风轻地说道,“毕竟,你马上就要迎来人生的终极奥义——死亡了。”
她声音低沉地笑了一声,全然不顾莉西亚面孔低垂的表情,反而像逗弄自己的猎物似的,时近时远地,围绕在她的耳畔:“一百多年前,教会还在的时候,死刑可是最具观赏性的街头艺术。轮刑、锯刑、绞刑、火刑……只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
仿佛终于感受到那一具身躯里的森森寒意,她轻笑着站直了身体,摊了摊手,带起一阵钥匙甩动的冰冷声响:“大家都很好奇,现在的死刑到底是怎么执行的……这可是国家机密。恭喜你,很快就能够知道了。”
她的话音未落,冷风便猝然地划过我的耳侧,随后,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回声,在凝滞的空气里颤动。我反应过来时,女人正牢牢地抓住挥向自己脸侧的手,唇边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随着她指尖悠悠一转,令人骨寒的脱臼声响很快便伴着惨叫,划破了沉冷的夜空。
“喂,安静点,别人在睡觉呢。”
她踏着莉西亚的膝窝,俯身,游刃有余地靠近了她的耳畔。
后者的长发凌乱地垂在面前,咬牙切齿地、低头颤抖了片刻,又不顾肩膀的疼痛,扭身撕咬过去。很快,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哼传来。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距离,金发女人也依然迅速地格挡住她的脸,伴随着脊柱微微的响动,将她的头按向了地面。
“快……回去。”莉西亚强忍着牙关的痛楚,朝我扭了扭头,“我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你,不一样。”
“哈,都这个关头了,还想着……”
趁着她分神说话的间隙,莉西亚猛地向后踢去。一声沉重的闷响,金发女人的膝盖弯了一下,很快,又面不改色地稳稳站住。只是,从她胸前松散的领口,一枚带着亮光的银色徽章掉落出来,弹在地上,清脆地滚了几圈。
我弯下腰去,将它从地上拾起。
黑色的飘带上方,一柄银色的长剑穿透恶魔的双翼,在清冷的月色下闪出了一霎寒意。只是,未等我细看边缘的文字,手腕便被人猛地抓住,迫使我将手松了开来。
紧接而来的,又是几声痛苦而徒劳的闷响。金发女人只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把住莉西亚的两只手腕,将她固定在地上,毫无挣扎的空间。
随着金属碰撞地面的脆响,银色的徽章翻滚了几圈,终于,又一次停在了我的脚畔。
“这是,行动署的标志……”我低下头去,迟疑着,念出了徽章上的文字,呼吸骤然间停滞了一拍,“第一行动科——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那位徽章的主人,却是目光冰冷地沉默着,金发遮盖住她的表情,仿佛有一阵陌生的寒气,从她的身躯里穿透出来,我皱着眉头,下意识地离她拉远了几步。
“谁知道呢,”她沉吟了片刻,微微勾起唇角,再抬起眼时,又回到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应该是某位前任留给我的吧。”
注意到我那将信将疑的目光,她无奈地撇了撇嘴,又一次用那诙谐的语调说道:“怎么,只允许你谈到特勤女兵吗?”
漫不经心的语气,伸手的动作却是不容置疑。她接过我递来的徽章,收回衣襟里,终于满意地轻笑了一声。
“少参与一些事情,或许还能活得久些——可别让你那位情人伤心了,给她一点时间忘掉你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垂下眼帘,讳莫如深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