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过道里,铁环与锁链碰撞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墙壁之间。金发女人抬起手臂,将项圈套上我的脖颈,另一端链接着我的右手,似是满意地打量了几番,噙着嘴角的笑意,扣上了锁。
由于我的身体无法套上常规的手铐,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将右手拴起来,似乎是这位狱警为我量身定制的最新杰作。只是,这条锁链的长度似乎短了几分,铁拷禁锢着我的手腕,如骨折患者一般地悬在胸前,每走一步,就发出迟滞的声响。
“相信我,你这样看起来很辣。”她若即若离地跟在我的身后,目光扫过我的背影,悠悠地笑道。
“如果不是手被铐起来,我高低要给你一拳。”
“看吧,这就是把手铐起来的意义。”
她从容地来到我的身前,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朝我挤了一下眼睛。随着审讯室的门被拉开,迎面而来的,是四面狭窄的高墙。在那片冷白的光线下,我有些错愕地,看向讯问席上那一道昨晚还刚见过面的身影。而她的身侧,一个金发盘头的女人正穿着职业装,一手叉着后腰,一手的指尖点着桌面上的文件。
在这一屋松弛懒散的人中,只有这位女士的眼神,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如一把冷锐的剑朝我看来。
“按理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见你,”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入主题地说道,“但是,证人无论如何都要求会见,说是在了解你的动机之前,不会提供证词。”
随着几道利落的整理文件的声响,她低下头去,带着审视的目光,靠近了格罗里欧的耳畔:“您也是公职人员,应该不用我提醒,以牢狱之灾为要挟索取利益,是犯罪行为吧?”
“我知道。”她抬起头来,似是无辜地迎向对方的视线。屋顶的灯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轮廓愈发地精致。
“虽然不清楚行动署的办事风格……但是,人类和吞噬者不同,好歹是有人权的,严刑逼供也是犯罪。您也不必在我们面前展现您的讯问技巧。”
“与您相比,我逼供的经验可少多了。”她面不改色地微笑着,毫无攻击性的眼神,倒使得对方的表情僵硬了几分。
很快,维尔德女士的眼神便恢复如初,抱着手中的文件,行色匆匆地走了出去。
“那么,二位,”倚在门畔的狱警打量着我们,似是看了一出好戏一般,慵懒地拉着门把手,“请享受二人世界吧。”
随着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狭小的审讯室里,光线也暗了几分,只剩下脚铐沉重的声响,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面前女人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脚步,微微地坐正了身子,灯光照在她发亮的眼里,显得格外地清澈。
“你的伤好像更严重了,”她看着我,在她的面前坐下,轻声开口道,“里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至少,让我明白了遵纪守法有多重要。”我语调平静地,没有正面地回答。
她微微偏着头,唇角带着一抹无奈的笑意,眉头却是皱起了几分。在她的眼中,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如同在波光闪动的湖心一般,轻轻地颤动着。
“好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我朝她挑唇轻笑,“说不定哪天,你就可以穿上我亲手缝纫的制服了。”
她被我冷不丁的话语逗得一笑,很快,那抹笑容又在唇畔收住。似乎是感受到了我言语间的那一丝怨气,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嘴角的伤口出神。
“你的脸怎么了?”我看着她微微鼓起的左侧脸颊,“被人打了吗?”
“你等下就知道了。”
她俯身向前,手指悄无声息地向着桌底探去,抠下了一块铁片,随后,她在自己的耳畔比划了一下,松开指尖,将它用鞋跟重重地踩碎。
随着一声金属碎裂的声响,她的身体也稍微松弛了下来,
仿佛在终于仅剩两人的牌桌前,摊开了自己的面具。她朝我坐近了些,声线也低沉了几分。
“她们听不见声音,应该不久就会过来,所以,长话短说吧。”
“好。”
“「春」失联了。”
安静的审讯室里,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几秒。
“后来我发现,你也是,”她微微低了低头,观察着我的表情,泛着光亮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探寻的意味,“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不知道吗?”
我攥紧了身侧的扶手,平复着自己略微加速的心跳,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我向行动署提交了举报信,说伊安制药涉嫌私自收容、处置吞噬者,希望他们进一步调查。”
她沉默地听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确实对此毫不知情,不过,她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目光重新地恢复了平静。
“可能是什么密级比较高的行动吧……”我低下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知怎的,站在我的立场,明明是合理的自保举措;可是,此时此刻,感受着那一道分明没有责备的目光,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心虚。
她只是摇了摇头:“从前每一次去这家企业搜查,我都有参与。不过,若说是我最近不被信任了,也有可能。”
“你安排我做这些,不是上级授意的吗?”我有些意外地抬头,“而是你个人的举动?”
“我的意志,和「上面」的意志,并不冲突吧。”她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抬眼,散发垂落在她的脸旁边,显得她的眉眼愈加地锋利,“至少,我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是吗。”我略感无力地笑了一声。
伪造身份,布置诱饵,将无辜的平民卷入危险……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意志吗?
目的是什么?立功?还是满足自身对于“真相”的渴望?
就算是什么宏大的目标,如此地不择手段,也绝对称不上干净磊落。
就着头顶那一道白而强烈的灯光,我头一次感受到,眼前的女人竟是这样的陌生。虽然,此前的了解……应该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呼吸有些许急促,她靠近我的身前,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没事。我回去会查那封信的下落,说不定,能有更大的发现。”
“发现?”我话语发冷地,朝她低笑了一声,“你和你的伙伴还真是如出一辙呢,除了所谓的「发现」,其他什么都不在意。”
她的目光凝滞住了,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仿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真心地感到疑惑。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分辩,只是眼神亮晶晶地、等待着我的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内逐渐加促的心跳,攥紧了自己的指尖。
“如果我被他们弄死了,你会怎么想?”
“我会很抱歉。”
“是吗。”
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我轻笑了一声,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去。
“但是,我不认为你会死去,”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坦然地注视着我,如一个计算精密的仪器,“如果他们真的在进行违法的实验的话,实验体应该是很难得的。不论是吞噬者,还是人类……贸然杀死都太浪费了。”
“你,”我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时语塞,只是无力地说道,“你真是个怪物。”
“我是说,我应该来得及把你解救出去。”
很快,她又如放弃了解释一般,睫毛颤动了两下,将眼中灼热的光亮熄灭了下去:“至于怪物,倒是常有人说。”
随着她逐渐低沉的话音,燥热的空气渐渐冷却了下来,一片静默间,我似乎能够听到,彼此起伏的两阵心跳。
“我不能理解你。”我撇过头去,默默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手铐上银色的光亮出神,“我第一次见到吞噬者,只是在几个月前。我也从来没有把死亡当作家常便饭……”
自觉似乎话说得有些过分,我垂下头去,回避着她的目光,声音放低了一些:“如果你,还有你那位失联的伙伴,能够稍微提前知会我一些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了吧。”
“我知道了。”她低着头,轻声说道,“下次尽量知会你。”
“还有下次?”我情不自禁地加重了语调,随后,看着她那似乎被我吓到、略显忐忑的眼神,又一次转过头去,努力地压住自己不争气抽动的嘴角。
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识趣地不再说话。终于,连我也无法忍受这片僵滞的沉默,叹了口气,闷声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救我?”
我眨了眨略显酸涩的眼睛,注视着脚边的地面,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如果我被抓住的话,应该也无法传递信息吧。”
“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器。”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事已至此,似乎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奇怪了。
“什么时候装的?”
“在你回家前。”
“所以,你也知道我家的地址了?”
“是,猫很可爱。”
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我略显诧异的面孔,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几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家人的。”
“我没有担心。”我平复着胸口的气息,抬起头来,迎向她的目光,“只要你在我死的时候,別把赔偿金给他们就好。”
“那么给谁呢?你在研究部的那位朋友吗?”
“是。”
她注视着我,眼波颤动了一下,胸腔轻轻地起伏着,头顶的发丝在白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过了片刻,她用指尖抵着自己的唇畔,观察着我的神情:“你真的相信我会给吗?”
仿佛对我疑惑的反应十分满意,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隐约的笑意,离开座位,来到了我的身前。
散落的发丝摇晃在她的脸侧,显得她的眉眼愈加柔和了几分。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给任何赔偿,”她的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弯下腰来,对着我的耳畔说道,“所以,你只能好好活下去了。”
凑近耳侧的气息,令我的呼吸也缓了一拍。伴着若隐若现的体温,一阵淡淡的清香从她扣得齐整的领口下散发出来,缭绕在我的脸侧。
我身体微微发僵地,感受着她的目光,缓缓地流转过我的眉眼、颈侧,直到一股警惕的直觉拉响在耳畔。
“你要做什么?”
“做些……能解释我为什么踩碎监听器的事情。”
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我感到脖颈上的锁链被骤然拉紧,还未顺过气,温热的触感便伴着不容抗拒的气息,堵上了我的嘴唇。
我惊诧地唔了一声,却被一只冰凉有力的手,牢牢地掐住脖子。强烈的窒息感伴着眩晕袭来,我的身体一阵酥软,情不自禁地被她撬开了牙关。随后,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她渡进了我的口中。
她跪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手上的力度愈发加重,几乎将我完全覆盖在她的身影之下。吞咽异物的不适感,伴着唇舌搅动的酥麻,如两股交缠的电流般,令我的身体软了下去。终于,我皱着眉头,将她传来的东西咽进了腹中。
感受到我喉咙艰涩的鼓动,她稍微松开了手。几下温热而柔软的啄吻落在我的唇畔,宛如暴风雨后的淅沥小雨似的。我抵着她的肩,用力地推拒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挣脱开来。
若有所失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侧,我低头喘息了片刻,回敬地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近在咫尺的脖子。
像一只被抓住后颈的猫似的,她的身体僵硬了几分。
“你刚刚喂我吞了什么?”
“能保证我不会跟丢你的东西。”她垂下头来,眼中带着清透的水汽,倒映出我的眼角、眉梢,还有被啃得微微发肿的嘴唇,“抱歉,但我们应该要这样……一直到她们过来为止了。”
“没有其他方式吗?”
“打你一顿吗?那样的话,我也该进去了。”她抬手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将脸抬了起来,“虽然和你做狱友似乎也不错……但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清凉的发丝如洒落的细雨般,拂在我的脸上,这一次,落在唇上的触感却是轻柔了许多,虽然,随着气息的加深,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拉扯我脖子上的锁链,时轻时重地,带起一阵阵灼热的痛意。
狭小的审讯室内,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地漫长。终于,伴随着铁门拉开的声响,一阵冷风吹在我发烫的颈侧。
交缠的气息戛然而止。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有些难堪地回过头去。
维尔德女士站在明暗交界的灯光下,目光呆滞了片刻,又好似见怪不怪地,平静地“哇”了一声。
“这倒是不犯法,但是……这不道德,证人,这非常不道德。”她垂下目光,望着我被啃得发红的嘴,和颈侧的勒痕,“你需要政府律师吗?”
我不动声色地抬眼,而那位跪在我身前椅子上的罪魁祸首,只是神情平静地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整理了一下略显散乱的衣领,摆出一副「反正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表情。不知是对我,还是对维尔德女士。
我低下头去,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自幼便受到教会的熏陶……与其让人知道被女人亲,我宁愿在牢里死去。”
“是吗?”
维尔德女士责备地扫了我身旁的人一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目光却无奈地垂落了下去:“身为教徒,对有人类外表的吞噬者本能地怀有恻隐,这便是你的犯罪动机吧?”
她眼神锐利地,撑住我面前的桌面,不知是在询问,还是给予我一个答案。
“我知道了,我会写进起诉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