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屋顶亮起的光线,她们终于看清了角落里我的样貌。
“酷,”黑发女人摇晃着身体,瞟了一眼我空荡荡的左侧袖管,若有兴致地抬起了眉毛,“是打架弄断的吗?”
“算吧。”
“这些……伤疤?”站在她身前的女人似是同情地皱着眉头,在自己的身上描摹着我被烧伤的痕迹,略带迟疑地开口。
“这叫勋章。”黑发女人伏在她的耳侧,低声说道。
随后,她直起身来,朝我伸出了手:“我叫佐伊,你叫什么?”
“希斯因。”我站在她的右侧,扭转身体,用仅剩的一条手臂别扭地回握了过去。她却只是清脆地,朝我击了个掌。
“听起来像教徒的名字。”
“我本人并不是。”
在我们说话间,那一名安静的白发女子转过身来,朝我浅浅地笑道:“我叫莉西亚。虽然只有最后两天了,但还是希望你记住我的名字。“
就着她轻如羽毛的声音,我悄然感受到,牢房里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仿佛有一道默契的空气墙,将她隔绝在外。
“莉西亚。”我轻声点头。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似是满足地回头,灯光洒落在她头顶的发丝上,闪出一道炽亮的光晕。
在一片若有似无的叹气声中,铁门的栏杆带着眩目的反光,切割开走廊阴暗的色调。而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空气渐渐地骚动了起来,钥匙甩动的脆响、尖锐的咒骂声,还有愈演愈烈的争执纷至沓来,如同翻滚的潮汐,涌向我们的方向……
“别见怪,这是这里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事。”佐伊朝着我侧了侧脑袋。
“并不奇怪。”我淡淡地回答。
终于,在隔壁的检查以一声低沉的粗口结束之后,刺耳的拉门声划过我们耳畔,一位穿着大号狱警制服的女士迈着略显臃肿的步伐,走进了房间。而在她身后,昨夜的那名狱警悠闲地倚在门畔,迎着洒落脸上的灯光,朝着我眨了下眼睛。
我只是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撇过头去。
随着几下清脆的声响,上前检查的女士动作利落地,扫过了所有的床铺、桌台,又在每个人的身上拍了一下,随后,转悠悠地来到我的身旁,抬起她带着灰尘的手,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低下头去,皱着眉头,对上她的目光。
灰尘的不适感在我的伤口处隐隐浮现。如同检查一个新到的家具般,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女士,这样会使伤口感染的。”我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要给你安排无菌房吗,大小姐?”她嘲弄地用手背拍了拍我另一侧未被烧伤的脸颊,“你也知道,这里和外面不一样吧?”
我沉默了片刻,服软地垂下头去:“我知道。”
“说说,你这副样子能干什么?”她用指尖勾起我的衣袖,又蓦地放下去,带起一阵飘荡的冷风,“只怕连洗澡都要人服侍吧?”
“我也自己生活过一段时间,女士,”我平静地挑眉道,“自认为能做的也不少。”
“是吗?”似乎正等着我的这个答案,她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就先从打扫厕所开始吧。”
狭窄的走廊里,穿着蓝白条纹囚服的犯人们排成松松垮垮的一列,神情麻木地等候着领饭。几名狱警不耐烦地穿梭在队伍的一侧,不断地吆喝、催促着,时不时用警棍猛地敲出一声闷响,而那些被打的囚犯们,有些只是吞声忍受,有些习以为常地加快步伐,有些则情绪激烈地还手。可无论怎样的骚动,最终都会被牢牢制伏,平息下去。
人群中央,那名轻浮的金发女人则是悠闲地走动着,偶尔用近乎**的语气打趣几名囚犯,却是没有人对她动手。
随着队列缓慢地移动向走廊的深处,一阵如同抹布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传来,潮湿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散落的头发、脚印和黑泥。或许是因为昨晚夜深时下过雨的缘故,许多人的囚服都还没有干,闷热地凑在一起,散发出一片酸涩的气味。
佐伊跟在我身后的队伍里,肩膀轻轻地摩擦着我的后背,低声道:“谢天谢地,只有新来的身上是好闻的。”
“趁着能闻就多闻几下吧,我马上就要去洗厕所了。”
听着我毫无波澜的语气,她的鼻尖带起了一阵轻笑:“你真是太老实了。就应该就地一歪、什么都不干才对。”
“罢了,反正这里处处都跟厕所一样。”
“你是一进宫吗?”
“无可奉告。”
“真是个慢热的家伙啊,”她微微抖着腿,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呵欠,“不过,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担心你和莉西亚走得太近了。”
“莉西亚?”我略微侧过头去,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虽然能隐约感受到,在这间牢房里,莉西亚是唯一那个被不约而同、排斥在外的人。但是,具体的原委,我却是一无所知。
“这家伙的日子快到了,”佐伊回过头去,朝身后望了一眼,见那道白色头发的身影不在附近,这才踮着脚,凑近了我的耳朵,“死刑的日子。”
低沉的话音带着一阵气息喷在我的耳畔,令我的心脏也仿佛停了一拍。
“这种时候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反正都不会有比死更差的结果了,”她抬手,将略带汗湿的手心搭在我的肩上,默默地握紧了几分,“所以,能远离她,就尽量地离她远些吧。”
……
下午时分,温热而淅沥的雨水,带着潮闷的气息,洗刷着高墙上徐徐转动的排气扇;一线微弱的光亮透过咿呀转动的扇叶,照在盥洗室地板昏暗的瓷砖上。
我蹲在水池边,握着垃圾桶的边缘,身体如失控的容器一般,将上午和中午吃进去的食物尽数地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伙食实在难以下咽,或许是刚刚挨的一顿打——佐伊告诉我,初来乍到,总是免不了挨上一顿。那是一个已经固化了的小团体,每个人都不知已重复入狱了多少次,早已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越是反抗,她们便越会找机会下死手,倒不如一开始就任打服输。
我拧开水龙头,忍着被手心汗水接触的刺痛,对着墙上那面已然碎裂、勉强可以使用的镜子,清理自己嘴角的伤痕。
悄无声息地,一道苍白孱弱的身影,不知从何时已出现在了我的身侧。
斑驳的光点照映在我的眼角。我措手不及地抬头,望着镜面里,莉西亚那张被裂痕切割开的脸,仿佛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彼时,刚好是囚犯们劳动的时间,盥洗室里,除了我,和已经不用再劳作的她,再没有其他人。
见我没有开口朝她说话,她只是沉默地垂下睫毛,取了一把挂在水管上的刷子,开始动作熟练地清洗水槽的污垢,和卡在下水道口的头发。
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和着毛刷转动的声响,取代了我们之间的寂静。
与她瘦小文弱的脸不同,莉西亚的手背青筋横生,似乎经常从事这样的劳作,一道道老旧的疤痕,印在她略显粗糙的皮肤上。
“谢谢你,”我垂头,注视着她专心劳作的手,试探着开口道,“我自己来就好。”
“不要紧,”她话语轻轻地回答,“我喜欢做这些。只有做这些,我才会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我欲要接过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只得无言地站在她的身侧,听着她语调平静地讲述自己过往的生活,就像是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在那场噩梦发生之前,她原本是一名专职的女佣,合作时间最长、也是最后的一位雇主,是财政部的前官员,怀特·法比安。在这名雇主家的几年间,她亲眼看着家中的小女儿出生,从蹒跚学步的年纪,长成有模有样的淑女……一天晚上,她照常准备好晚餐后,来到楼上的浴室中打扫。而当她再下来时,一派温馨的灯光下,半小时前还有说有笑的一家四口,竟是以各种扭曲无力的姿态,瘫倒在了餐桌上。
她惊惶地跑下楼去,搡动着他们的肩膀,得到的却只有尸身僵硬的沉默。随后,她拨通了报警的电话。然而,一切的证据,最终都指向了唯一能够接触到餐食的莉西亚——在长达半个月的持续审讯下,她终于万念俱灰地,招认了是自己出于嫉妒法比安家庭美满的心理,残害了这一家人。
“这样的事情,别说做,就连说,我也开不了口,”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唇畔挂着一抹麻木的笑容,仿佛灵魂已经死去,只留下回忆里习惯的空壳,“后来,我在庭上翻供,所以来来回回地拖了许久。所有人刚来的时候,都会来和我搭话;后面又都害怕地疏远开我。可是你……”
她撩起眼帘,朝我平静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来不及疏远我,我就要走了。”
“……莉西亚。”
我无力地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卡在了唇边。
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一桩血淋淋的冤狱,正在我的面前,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眼前这一张苍白却鲜活的面孔,就要化作灰烬。
一片无言的沉默间,隐隐约约地,一阵钥匙轻轻甩动的声响,和着什么人的脚步,慢悠悠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
莉西亚撇过头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伴随着两下清脆的叩门声,那名金色头发的狱警探出身影,勾着一侧唇角,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们。
“希望没有打断你们抵死缠绵。”她歪着头,朝我勾了勾指尖,“但是,维尔德女士现在传唤你过去。”
“维尔德女士?”
莉西亚也有些错愕地怔了一下,随后,她缓缓回过头来,朝我比出一个泫然欲泣的微笑:“才来不到一天,检察官就要见你,说不定是有什么新的证据,要取消对你的起诉呢。虽然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事,但……我是真心地为你高兴。”
仿佛是希冀着自己当初也能如现在这般。她朝我走近了两步,指尖轻轻地,握住了我因疼痛而发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