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的夜空里,重物落地的钝响,引得病房的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混乱。不过,或许是因为提前知会过行动署的计划,很快,疏散的脚步声就在走廊上响起,如同疾风吹过的湖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躁动不安的背景音里,布料被拉扯至破裂边缘的声响,逐渐地变得清晰——随着一阵略显紊乱的呼吸声,我紧紧地攥住白色制服的领口,而它的主人,正被迫俯身在我的面前,僵持了片刻,终于,似是无奈地开口道:“再这样用力的话,伤口又要流血了。”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心脏隐隐地泛起一阵酸痛,却是没有松开手上的力度。
——这道朝思暮想、又好不容易逐渐淡忘的声音,如今,又以这样的方式重现在我的耳畔,仿佛命运恶劣的玩笑一般。
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若不是隔着面罩,我与她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一处。在我们之间,逐渐颤抖、灼热的空气中,一道若隐若现的清香,在我的面前隐隐地浮现。
我愈发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迫使她俯向我的身边,用近乎气息的微弱话语,低声道:“是你。”
仿佛明白了我所指的是什么,她的身体微微地僵滞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肌肤温热的温度,而那道记忆深处的气味,愈发地浓郁、清晰。
只有凑得足够近,才能够闻到。而我此前,害怕是自己多心,一直都不敢确认。
“是你将「春」的号码,和那件衣服,留给了我。”
她沉默地低着头,犹如被钳制住、放弃抵抗的动物一般,鬓发散落在她的脸侧,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不是说,是新衣服吗?”我抵在她的耳畔,无力地笑道,“用穿过的衣服当成新衣服送人,你还真是差劲啊……”
发力的指尖逐渐地变得麻木。冷硬的床板上,仿佛生出了丝丝藤蔓,缠绕住我的身体。大生大死过后,回想起伊安制药的种种,我的心底,已没了当初的波澜。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将我卷入险象环生的棋局也好;任我惶恐哀求,也不予我退路也罢……
我只是贪心地,睁大着眼睛,将她的鬓角、发梢,肌肤的纹路,每一寸细微的伤痕,深深地刻入眼底——
月光清冷地,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如此地深邃,而真实,仿佛要将我的倒影也融化进去。
许久不见,我连她的样子都渐渐地记不清了,只剩下一道朦胧的感觉、模糊的身影,停留在我不敢回望的记忆的深处……
无论我如何尝试,用日复一日的平淡麻醉自己,那一道隐秘的期盼,都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般,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死灰复燃。
慢慢地,我竟也分不清,是因为我本性渴望着危险,所以被她所吸引;还是因为她,所以再也无法安于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谁知道呢。”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开口,眼波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可能我也希望你发现,那个人是我吧。”
微风撩起垂落在面前的发丝,轻轻地扫过我的耳廓。
或许是接受了自己无法强行挣脱的事实,她的目光低垂了下来,缓缓地,扫过我脸上、脖颈、胸口的伤痕。
“祈祷你的朋友,不会被楼下的安保拦住吧,”她凑近我的耳畔,口罩的布料带着嘴唇轻微的嚅动,在我的耳朵上蹭了一下,“要不然,我在这里太久,也会让人怀疑的。”
意识到自己已经拖了足够的时间,我缓缓地松开了手。
逐渐失去温度的掌心里,滑落的汗水勾起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我注视着她衣领上逐渐平复的褶皱,若有所失。
“你先走吧。”
“当然。”她神色平静地迎向我的目光,眉头微不可察地挑起了一下,“在我以妨害公务罪,把你移交给检察官之后——”
迅猛的手刀落在我的颈侧。我措手不及地发出了一声闷哼,很快,颤动发黑的视野,便消失在了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的眼皮之下。
……
再一次睁开眼时,头顶刺目的灯光带来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一阵冰冷而刺痛的触感,从我的左侧脸颊,渐渐地传导至全身。我回过神来,错愕地意识到,有人正用力地压着我的右肩,将我按倒在一个冰凉的铁桌上。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人脱去了,昏暗的室内,仿佛有阵阵的冷风从我的腿间吹过。隐约间,我感到一道注视的目光——不,是两道……从我的头顶与背后,不留情面地,交汇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这个地方,似乎是看守所里的检查室……而那一扇铁门,倒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我呼吸一滞,发现格罗里欧已换上了那一套黑色的制服,略显无奈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成为囚犯总是会失去尊严的。”她抱着胸倚在门边,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恻隐或是避讳,也没有将我正法的喜悦,只是平静地,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事实。
不等我开口问什么,背后,压制着我的那一名女子就忽然动作熟练地扒下了我的腰带,将手指探了下去。随着一阵毫无预兆的异物感,我猛地瞪大了双眼——当我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时,女人已是将手收回面前,搓了一下自己戴着塑胶手套的指尖,轻声地笑了出来。
“我是你的菜吗?”她揶揄着将我翻了个身,“竟能检查得这么顺利……”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身体撞到冰凉的桌沿的瞬间,泪水滚烫地跌下了眼眶,不知是因为强光的刺激、疼痛,还是屈辱下的崩溃。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这些天来所有堆积起来的、后知后觉的痛苦,都忽然如同涌向堤坝的洪水一般,逼近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双腿失力地跌跪在地,用一只手掩饰着自己的身体,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疲惫的混沌,和不断抽泣的本能。
那个女人似乎也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嘁了一声:“这就哭了啊?都是女人,怕什么……”
泪眼朦胧间,我感到一双冰凉的手,将我的脸抬了起来。她沉默地蹲在我的身侧,用指背轻轻地揩去了我的泪水,随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撬开了我的牙关,展示在女人面前。猝不及防地,我皱眉干呕了一声。
“嗯,合格了,”那名狱警俯身注视着我们,语气悠悠地说道,“你还真是温柔啊,长官。”
“我只是要她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动作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自己的身上抹了两下,“而不是要羞辱她。”
“噢?可惜,在这里可顾不上这些……”
当我穿过昏暗而狭长的走道,披着松垮的囚服,一只手抱着被子和脸盆,灰头土脸地被带到自己的床位,彼时的天色还完全黑着,离拉铃起床的时间还有近半个小时。
在西维莱,为了避免来回运送囚犯耗费警力,羁押待审的嫌疑人,与已被判决的囚犯,都关押在同一个地方——事实上,能走进这里的人,也很少能够无罪脱身。所以,我现在走的这一条路,恐怕便是我接下来几个月、乃至几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
一扇扇铁门流逝在我的眼角。尚未平复的心脏,在极致安静的走道里,随着错落的脚步声跳动。我不明白,她将我送进来的意图是什么。为了让我避过这一阵风头吗?还是单纯地痛恨我的所作所为……抑或者,对于有吞噬者逃脱的情况,给上级一个交代?
似乎是故意想看我被狱友们来个下马威,那一位金棕色头发、态度颇不正经的狱警甩着手中清脆作响的钥匙扣,悠悠地停在了一扇门前。
随着铁门被她用力地拉开,刺耳的噪音划破空气,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双不满的视线从床褥下探出头来。
“*,带着你**的钥匙圈滚出去。”一个睡在上铺的女人顶着凌乱的黑发,重重地锤了下床板。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随后,才如释重负地意识到,她骂的是我身边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
那人却是不以为意地按住我的肩膀,笑吟吟地,将我朝前推了几步:“你们有新朋友了,不欢迎一下吗?”
“欢迎你**。”
我无措地被她推至身前,站在这一方狭小的房间中央,听着身后的铁门伴随着尖锐的声响,彻底宣告了「自由」世界的结束。四周,燥热的叹息声伴随着翻来覆去的动静,在一片黑暗的视野里涌动。
我试探着,开口问道:“请问,我睡哪?”
很快,一声不耐烦的啧声,带着一连好几句自言自语似的脏话,让我立刻后悔问了出来。
我皱着眉头,站在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央,默默地攥紧了手中脸盆冰冷的边缘,强忍住道歉的冲动。
……是那个女人为了捉弄我,故意把我带到了错的房间吗?我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去,望向她悠闲离去的背影。
这个房间里,明明没有空的床位。
正当我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煎熬地等待着灯亮时,一道轻柔而虚弱的声线,忽然朝我的耳畔传来。
“你可以和我睡在一起。”
我回过头去,与一个睡在下铺的浅白色头发女人四目相对。
她如一个端坐的瓷娃娃般,透亮的眼眸下,有一片苍白的乌青,但是,笑意盈盈的唇畔,却露出一抹平静表面下的亢奋。
“过两天,等我的日子到了,你就可以一个人睡了。”
我低着头,略带羡慕地回了一笑——原来是快要出狱的人,怪不得,看起来与其他人不一样。
虽然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监狱或许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是,如果有自由的选择的话,又有谁愿意呆在此处?
在这里,礼节是最没有用的规则,偏偏服从又至关重要。如果说,长期不进食会让人形容枯槁的话,那么日复一日、贫瘠的精神生活,更是会将人摧如朽木。
我抱着沉重的脸盆,朝她的身边走去。然而,不等我在这个女人的身旁坐定,一束暗黄的发丝就沿着她头顶的床边垂下。先前一直沉默着的、她上铺的女人低下头来,朝我们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
“如果你们俩要做*,别吵到我睡觉。”
低沉而露骨的话音,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问题,只是毫无波澜地继续说道:“没有人来这里的前两个晚上能够睡觉。两天后,检察官才会和你见面。当然,如果你不当场招供的话,还有第三个晚上——你会一直待在审讯室里,被吊灯熬到天亮……”
“我当初可是扛了五晚。”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一旁的黑发女人打着呵欠开口。
我沉默地坐在床边,听着她们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自己受审的经历,似乎在述说什么渺远的回忆——而这些,桩桩件件,都将成为我近在咫尺的将来。
终于,一声尖锐的起床铃响,骤然划破了燥热的空气。窝在床上的人们低低地骂着脏话,在床边站成一列,麻木地等候着又一次例行的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