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心脏骤跳的狂响,我眼睁睁看着,欧利克的拇指压到了一半,终于,还是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半空。
“出来吧?”
他伏在我的耳畔,似是蛊惑地开口。
不到片刻,他又补充道:
“如果你敢从那边出去,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抖。”
狭窄而压抑的空间内,一股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没顶的洪流,淹没了我的气息。胸口沉重的油渍,压得我透不过气。
——被烧死?被吞噬致死?
……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或许后者,会稍微痛快一些吧。
我带着难抑的颤抖,扒住货车底盘的外沿。
随着手背的肌肤暴露在他的视野下,如同有一阵冷风吹来,散发出森森的凉意。
良久,他却是什么也没有动作。只是站起身来,守在狭窄的出口前,悠悠地等候着我。
……原来,不是要即刻吞噬我吗?
我不禁无力地笑了出来——是在延长我的痛苦,享受我的恐惧?要把他刚刚所受的凌迟,一片、一片地报复给我?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思考着要如何躲避伊安制药和「春」的追踪,如今看来,竟是已没有必要了。
如果说,有什么不甘心的话……大概是在这样的地方,毫无意义地死去吧。
当我强忍着大腿伤口被挤压的刺痛,将身体探出去,头顶眩目的灯光下,欧利克正居高临下地对着我的脸,握住自己皮带的一端,略微发抖的气息里,带上了令人作呕的兴奋。
我的瞳孔不禁失散了几分,又悄然间,聚焦在他的身后——
在一片昏暗的黑影中,一道长发低垂的身影,拎着破碎的衣服和鞋物,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的后背。
如同夜行的猫一般。我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无声的几秒钟内,几滴温热的血液,洒落在我的脸上。很快,是淅淅沥沥、犹如午后骤雨般的血点。欧利克的咽喉被尖锐的鞋跟贯穿,又被毫不犹豫地拔了出去。
在他颓然倒地的瞬间,一声微弱的轻响,毫无预兆地,在我面前的上空响起。
“不!”
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我心脏猛地一颤,然而,都已经太迟了。
视野的最后,是一簇幽蓝、闪烁的火苗……不等我来得及出声,炽亮的火焰就腾空窜了起来。而图恩夫人惊恐的目光,也随着烧灼的空气,变形、扭曲。
在疼痛到来之前,剧烈的惊恐先席卷而至。来不及惨叫出声,浓烟就挟带着布料的黑烬,灌进了我的喉咙。
……
意识昏沉之际,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紧紧地裹了起来。
我听见耳畔发丝火苗噼啪的声响,脸上灼烫地一阵刺痛,又被人用手握住、压灭下去。
……烫,好烫……
仿佛有一层灼热的铁皮,炙烤着我的血肉。朦朦胧胧间,一滴咸涩的泪水,如温热的甘霖一般,滴落在大火初灭、一片狼籍的身躯上。
“好孩子,没事了……”她抽泣着轻拍我的身体,“没事了,没……”
温柔的话音戛然而止。我吃力地抬眼,看见图恩夫人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抓住了欧利克朝我伸来的手腕。
——只差一毫厘,就要碰到我的肌肤。
眼睛许是被灼伤了,不过片刻,酸涩的泪水就带着尖锐的刺痛,从眼角淌落下来。
一片模糊的视线内,她咬牙切齿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冰凉的汗水,顺着她鬓边的湿发滴落。她的身体里,讶异和恐惧的气息渐渐如潮汐消退,化作了一股愤怒——隐忍而汹涌的愤怒。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攥住他的胸襟,将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一声砸地的重响,欧利克双眼翻白地猛咳了一声。未等他回过神来,又被图恩夫人抓起衣领,狠狠地撞在方形石柱的角上。
暗得发黑的血点,和着浑浊稠状的不明物体,从他的脑后飞溅而出。
我忍不住皱着眉头,低下头去,听着那一声声令人骨寒的撞击声——每一下,都是不留余力的死手。被打的人甚至失去了出声的能力。直到图恩夫人双腿发软地、魂不守舍地站起身来,在她身躯的遮挡下,我隐约可以看见,男人的脑袋早已经血肉模糊,甚至已看不出人形……
……
冰凉的夜幕下,惨白的月光照着图恩夫人长裙破损的身体,让她同样被烧得发红的肌肤、愈发地失去血色。
灰冷而破碎的墙壁上,一道阴影正拖动着另一道瘫软的阴影,缓慢地移动着。
汗水沿着她的下颌,不断地向下滴落。她垂着头,拖着欧利克毫无力气的身体,一步一顿地,朝着后方工业废液池的方向走去。
地面上的石砾,无力地翻了几个圈,沾染上一片断断续续、黏糊的血迹。
或许,那一帮青年,原本也打算在这个地方毁尸灭迹的……欧利克的那些“朋友”们,应该也不知道他是吞噬者的事实,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来到此处了。
……只是不知,在我们之前,是否还有其他人,葬身在这样寒冷荒芜的郊外。
我沉默地,忍受着焦黑的布料摩擦伤口的痛楚,跟在图恩夫人的身后。烫得发红的胸前,和颈部,已经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一些还在和衣料摩擦的过程中破损了。渐渐地,由尖锐的刺痛,到只能感受到一片麻木的冰冷……而大腿上的枪伤,已经不足以刺激我的神经,我一瘸一拐地,朝着图恩夫人的方向跟去。
她劝过我留在原地等候,可我还是咬着牙,跟了上来——或许是本能的恐惧驱使的执念,只有亲眼地看着他身毁形销、再也不会在某一天、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余生,才能得一夕安眠。
哪怕留下一线生机……换来的,都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两侧的道路,越来越变得狭窄,只剩下一堆荒废的钢铁,和污秽潮湿的黑泥。伴随着一阵凉风吹过,盐酸刺鼻的气味带着尖锐的疼痛,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被迫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图恩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带着沉重的水花声,回荡在我看不见的门后……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我的全身,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可怕的画面——比如,欧利克猝然惊醒,将图恩夫人反推进废液池里;又或是,他带着狰狞的笑容从门后出现,朝着我缓步走来……
直到那一道苍白的月光下,图恩夫人拖着一根铁管从门后出现,我才惊魂甫定地,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跌坐在了地上。
“……已经解决掉了,”她摇摇晃晃来到我的面前,双眼失神地,嚅动着发白的嘴唇,“一点挣扎的动静也没有……如果是装死的话,也做不到这样的吧?”
我只是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幽蓝色的夜空,沉寂地笼罩在废弃的荒野上,犹如暴风雨初霁后、云散月出的海面。
……
吞噬者的修复是有极限的。在扶我去医院的路上,图恩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虽然,每一位吞噬者的极限,根据他们自身的体质、和吞噬人数的不同,都存在差异;不同程度的伤口,也对于身体的消耗有所区别。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一眼望得到自己是否已经是穷途末路。
就连她刚刚,也是将欧利克小心地放在地上,用一根狭长的铁管,将他远远地推了下去。
直到那一具僵硬的身体翻了个面,重重跌落在一片寂静的死水中,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伴随着刺激的水雾袭来——她这才如释重负地意识到,早在几十分钟前,这具罪恶的身躯,就已经迎来了祂的终局。
就这样,那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却仿佛从来也未曾真正地结束。在那之后,我还是常常于噩梦中惊醒。梦里,那一张残缺了半个脑袋、血流如注的面孔,如阴魂不散的幽灵般,出现在学校的垃圾桶里、花园松动的土壤下……还有一片漆黑的病房床头柜里。下一幕,我会看见那冲天的火光,犹如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火灼烧着我的身体。有时候,我还梦见自己假醒过来,而在我已然熟悉的病房内,欧利克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床头……
人们常说,在受到极度刺激的当晚,不应该昏睡过去。否则,那一幕幕亲眼所见的梦魇,会无比清晰、次次轮回地游荡在脑海的深处。可是,那一夜,我却实实在在无法抵挡住眼前的黑雾一块、一块地侵占我的视野,最终,还是神智如土崩瓦解般地倒在了图恩夫人的怀中。
这些天来,许多次睁眼时,图恩夫人都会静静地守候在我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在我恍惚的耳畔说道:
“都过去了。”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凄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了……”
昏暗的房间内,窗帘遮挡着窗外的阳光,透露出一派静谧、温馨的景象。我的眼睛,每每遇到光亮,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酸痛、泪流不止。所以,图恩夫人每每都叮嘱前来照看的护士,小心不要刺激到我的视线。
……
大约一周过去,噩梦的次数稍微地减少了些。一天晚上,安静而昏暗的病房里,一位新来的护士来到我的床前,动作自然地打开了床头的挂灯。刺目的光线照得我双眼一痛,视野里,一阵黑雾渐渐漫开,犹如被火焰烧焦的白纸。
“这位小姐,”图恩夫人欠身向前,略带陪笑地说道,“病人的眼膜被烫伤了,可能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
那名护士却是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垂着脸,解开了我手腕上的纱布。
医用碘伏清凉的气味,伴随着钻心的痛楚,又一次如尖针般刮过了我的伤口。图恩夫人连忙站起身来,虚捂住我的眼睛,却是怎么也挡不住不受控制淌落的泪水,在我的脸上带起阵阵刺痛。我咬牙强忍着,头顶,那一束刺目的灯光仿佛也有了灼热的温度,不断地炙烤着我尚未痊愈的皮肤。
一片昏黑的视野里,我隐约地感受到,面前的护士个子很高,脾气也不是很好,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出奇地细致。稳而冰凉的手心,无言地托举着我微微颤抖的手腕,令我的疼痛也稍微减轻了少许。图恩夫人无奈地注视了她良久,叹息了一声,回到了座位上。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沉默地为我换完了药,终于抬起手来,按灭了床头的灯。
在那一瞬间,没顶的黑暗覆盖了我的视野。当眼睛逐渐适应这片熟悉的黑暗,慢慢地,屋内的一切又如同流动的拼图一般,在月光下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我听见耳畔,图恩夫人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谢。
很快,她的话音就猝然而止,化作了一口倒吸的凉气——
仿佛有一股肃杀的寒意扑面而来,空旷的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冰冷至极的僵滞。
……
我吃力地睁开双眼,随着晕眩的视野渐渐地变得清晰,我看见面前,图恩夫人面色苍白地端坐着,而一柄带着消音器的细长枪管……正抵在她的颈侧。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熟悉而清冷的声线。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我的心跳仿佛也停了一拍。
“一把枪或许打不死你。但是,”冷硬的枪口戳进她的肌肤,女人手上的力度愈发地加重了几分,“如果在乱斗中走火了,说不准,会伤到病床上的这位……”
随着她淡淡瞟来的目光,胸腔里,心脏在钝痛而猛烈地颤动。我悬着一口气息,不敢置信地,望向那一道阔别许久的身影。
虽然正穿着护士的服制,她却是巧妙地将全身的皮肤几乎都覆盖起来。只有那一双墨蓝色的瞳孔,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散露出森森的寒气。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图恩夫人沉默地低着头,面孔被遮盖在散落长发的阴影下,没有人看得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有那一片苍白的肌肤,如生物的本能般颤抖着,散发出冰冷的危险……和杀意。
“不要。”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强忍住喉咙嘶哑的灼痛,低声道,“不要反抗。”
余光里,我瞥见格罗里欧的眼神微微一滞,略带紧张地注视着我接触她皮肤的手……眼看着预期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沉默地思索着,手上的枪口依然没有松懈,目光却是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犹如举至面前的锋刃,慢慢地放了下去。
悄然间,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移转——树影拂动的窗外,一片清柔的月色,正朗照在高高低低的屋顶。
我默默地压低了眉头。这个高度,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是必死无疑;但对于吞噬者来说……
一片沉默的死寂中,我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趁着格罗里欧分神的间隙,我蓦地把住她的手腕,朝着窗户的方向扭去——
玻璃骤然碎裂的脆响,随着一阵沉闷的枪击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吹起图恩夫人的长发,一如张扬的双翼。
伴随着一阵药瓶跌落的声响,乔装的行动员被我用力地拉至身前,几缕冰凉的发丝散落了下来。她咬牙闷哼了一声,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枪口——几声令人心颤的闷响,却只是在病房的墙上,留下了几颗黑洞洞冒烟的弹孔。
图恩夫人站在夜风鼓动的窗前,目光深深地映过我的脸庞,仿佛在那一霎那,有万语千言于她眼角的泪光中交汇……
终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纵身一跃,在一声沉重的闷响后,彻底地消退在了无边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