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艰难地爬行上前,扶住了面前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温热的肌肤接触的一瞬间,我的指尖本能地向后退却了一下。不过,很快,我又试探着,重新贴上她的掌心——一如任何普通人一样,她的皮肤上,只有柔软的温暖,和丝丝汗迹,犹如雨后初霁的平静水面。
她徐徐地睁开眼睛,望向我的目光中,似乎有些许的忐忑。我只是回望着她,指尖紧了紧她的手心,一切尽在于不言之中。
在刚刚的不过几秒钟里,他们都已经仓皇逃走了。雪白而空旷的地面上,只剩下欧利克呆呆地坐在一角,犹如被吓傻了一般。
……
图恩夫人沉默了片刻,淡漠地朝他掀起眼帘,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在那道单薄的阴影下,面色发白的男人正紧张地撑着地面,一寸寸向后退去——我趴伏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静静地注视着一切。
直到他已经抵住了身后的墙面,退无可退,图恩夫人才失神地侧着脑袋,略显疲惫地问我:“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
趁着这个间隙,掉在远处的那一支枪械,被我不动声色地摸了回来。尚带余热的触感,令我逐渐迟滞的心跳也安定了几分。
“如果您要杀他,我绝对没有意见。如果要放过他,也来日方长。”
在那道细长背影的遮挡下,欧利克的手指颤了一下,身体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仿佛悬在喉间的一口气,终于绝望地落了下去。
“噢,”图恩夫人如同麻木了一般,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来日方长,也不要脏了你的手。”
苍白的指尖掐住身下人的脖颈,欧利克的身体一松,彻底地卸了力气。
犹如倒计时的指针趋向零点,那一阵浑浊急促的呼吸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近乎崩溃的狂笑,连带着一阵寒意在我的背上漫开——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只有劫后余生的无力,和那无法舍弃的、本能的恻隐。
我还是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去。
寂静的时间,漫长得犹如凝滞了一般。一秒、两秒过去了,我的耳畔,却只有一片僵持的沉默。
余光里,被掐住脖颈的男人仍然高仰着头,正对着图恩夫人居高临下的审视,如两具沉默对峙的石像。而他的身体,竟然是安然无恙。
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图恩夫人那一副同样难以置信、乃至于厌恶的脸。
“你是……吞噬者!”
……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欧利克已经猝然站身,将图恩夫人掀倒在地。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他好整以暇地来到我们的面前,扭了扭自己的手腕,犹如在竞技场前,进行着热身运动一般,方才还是伤痕累累的淤青与豁口,竟是慢慢地愈合、消失不见。
我趴在地上,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睁睁看着他沾着泥点的鞋尖、一步一步地逼近,极力地压制住扣动手中扳机的冲动——即便刚刚,在我昏迷期间,欧利克没有取出更多的子弹……现在的枪膛中,也只有四颗了!
吞噬者……为什么被我的父母看着长大、没有任何异状的人,竟会是吞噬者!
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额前的碎发,淌过我脸侧的伤口,勾起一阵咸涩的刺痛,最终,哒地一声,滴落在地上。
要先瞄准他的眼睛吗……不,即便失去了视力,也只是短暂的……这个地方,地形也不像树林中那么复杂,即便摸着黑,也能追上我们……
怎么办,怎么办?!
一记沉重的闷响,两具身躯猝然栽倒在我的面前——接踵而至的,是数下用尽全力的肘击。伴随着头骨接近断裂的声响,欧利克龇牙咧嘴地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看向压倒在他身上的图恩夫人,鲜红的眼中满是烧灼般的怒意。
“快跑……”
她死死地把住欧利克的手腕,手臂颤抖着、拉锯着,却还是被迫地越抬越高。青筋暴起的肌肤上,汗如雨下,犹如一根逼近断裂边缘的弦。
我迅速地脱下身上的外套,用牙齿咬住一端,在大腿的伤口处紧紧地缠绕了几圈。布匹拉扯着、绷紧至极限的声响,透过我酸软的牙床、骨骼,格外清晰地传导至嗡鸣的耳侧。
跑……我这样负伤的腿,又能够跑到哪里去。而图恩夫人,又能够撑住多久……
我的指尖发冷地,从粗糙的地面上摸索着,拾起了一块散落的、从义肢上被拆下的铁片。
锋利的断面,在头顶的灯光下,闪过了一瞬刺目的光圈——足以割开一块成年人的肌肉……
我沉默地膝行着,来到了欧利克的身后。
随着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猝然响起,我紧皱着眉头,注视着他猛烈颤抖的膝窝,和从跟腱的切口处翻开的血肉,手上的动作片刻也不敢停歇。
对,膝盖……然后是臀大肌,还有小腿的肌肉……
必须要做到底,要让他短时间内再也站不起来才行。
一汩汩暗涌的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般,愈演愈烈地浸上了我的手腕。直到他的双腿瘫软地松懈下去,连本能的颤抖都变得迟钝——
我强忍着伤口处的剧痛,加快了膝行的速度,沉默地上前,切割他手臂的筋络。
——这样,即便是图恩夫人的力量,也足以压制住他了吧……
直到彻底剥夺了他的视力、和听力,我咬紧牙关,终于将刀口用力嵌入肌肤,割破了颈部的动脉。温热的血液喷涌而来,而在那后,竟是一阵空落落的失温感。
失去了体温的冲洗,我的手腕竟止不住地颤抖,冰凉得犹如坠入了冰窟一般。
……
我失魂落魄地膝行着,拉开了面前沉重的铁门。一片极致的寒冷中,大腿的钝痛都仿佛趋于麻木。我望着面前空旷的停车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黏腻的触感,令我的五指连张开都困难——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
……即便是吞噬者,即便是丑恶如他,剖开了,也是一具血肉之躯。而亲手行凶的触感,恐怕是一生一世,都会无比鲜活、日日夜夜地重回在我的梦魇之中。
而她,而她们……又是如何坚持到今日的?
我颤抖着,爬至一处公共电话下,按下了早已深刻在记忆中的、行动署的号码。
冰凉的声筒抵着我发烫的耳廓,清晰得我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传来的,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我这才发现,眼前的电话线,竟是已被人剪开了一道豁口。
失力掉落的听筒,落到地面上,碰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我环视着四周,视野之内,只有一片灰冷的地面,和几台早已落满灰尘的车辆。
……
“要我借给你电话吗?”
我的呼吸一滞。猝不及防地,欧利克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的身后。
他的身躯摇晃着,左侧的手臂或许还使不上力气,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低垂着。满是污糟血痕的脸上,眼窝也被黑血黏得只睁开一条缝,抽搐的嘴角,挂出一副疑似微笑的诡异面容。
我急促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举枪,瞄准他的右眼——然而,扳机扣动,却只有咔哒一声,令人绝望的空响。
彻骨的寒意伴随着周身的冷汗漫开,我摔下手臂,终于忍不住骂出了一句脏话。随之而来的,是头顶那一串愈加张扬肆意、令人发指的笑声。
“不是喜欢用刀吗?”他俯身,凑近了我的耳畔,嘶哑而癫狂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阴冷的恨意,“再来用啊!”
我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侧腰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车箱,我面色发白地忍着痛,潜进了一架货车的车底。
稀稀碎碎的灰尘洒落下来,宛如要将人活埋的沙土一般。我躲在逼仄的空间里,急促地呼吸着,鼻梁的正上方,是根根横亘的铁管,连抬头抖落灰尘的空间也没有。
图恩夫人呢……她还好吗?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昏暗错杂的零件,倒映着地面微弱的反光,如同雾气弥漫的迷宫。而我,必须在这迷宫里,找寻那一线渺茫的出口。
汽油、螺丝……
发冷的手腕颤抖着,铁片碰撞着金属,发出细碎的声响,犹如打战的牙关。
嘀嗒、嘀嗒的步响,欧利克的脚尖,时远时近地,透过缝隙里狭窄的光,在我的身侧的徘徊……
终于,伴随着一阵锐响,油箱的螺钉脱落下来,砸在了我的锁骨上。发焦的燃油,透着一少许晶莹的亮光,堵在滞涩的管道口,艰难地流动着。
四周已没有趁手的容器了,我只能拿枪管对准,缓慢地接住了一泵……虽然,应该也没有多大用处就是了。
我忽然无力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再多苟延残喘几秒而已。
无意间,我侧过头去,措手不及地,与趴伏的欧利克四目相对——
在那一道狭窄的缝隙里,他正歪着脑袋看我。
地面的反光倒映在他的鼻底,一片通红的眼中,是压抑而兴奋的笑意。
“找到了油,没有点火的可怎么办?”他微笑着,悠悠地将手心里攥着的打火机举起,对准了我的发梢,“要不要,我借你?”
他的指尖往下,慢慢地压低了几分。电光火石之间,厚重的汽油忽然冲破了堵塞的管道,带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和冰冷,浇洒在我散落的头发、手腕,还有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