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今钰端坐在阳朔县衙平政构川堂里,神色寻常,让彭庆云一时没猜透她在想什么。
不过,这不重要。
他从省城赶过来,只是为了向她汇报最新的情况。
“社长,黄团长已经率部进入临桂城。我走之前,城中骚乱已经控制住了。不过临桂城毕竟是座省城,局势复杂,黄团长将十二城门尽闭,请社长过去坐镇。”
刘今钰摇了摇头,“临桂城既然到手,暂由昌**管,待老杨过来再做另外打算。你且说说明军弃守临桂城的具体经过。”
彭庆云很是听话地回道,“城中的代总兵石之碧一直主张弃守临桂城,但以巡抚郑茂华和永宁参将宣元德为首的反对力量尤为强大,石之碧也奈何不了。
“直到社长你率部返回阳朔的消息进了城,那靖江王世子不知是真心怕了,还是被石之碧胁迫,给石之碧下达了清除所谓我社奸细的命令。
“此命令显然越权,但在省城即将失陷以及石之碧全力支持的情况下,靖江王世子的命令还是压过了巡抚、巡按等文官一头。石之碧借此清除异己,无人能阻。
“一次军议,石之碧突然命令亲兵擒拿宣元德,以他几次鼓动王扬德出兵野战为由,指控他为我社奸细,不顾郑茂华等文官反对将宣元德斩首。
“自此,石之碧借着靖江王世子的名分和他手里的兵,彻底夺取了大权。他趁着社长你尚未北上的时机,果断出城突围,舍下众多卫所兵和新兵,逃入永福。
“他在永福没待多久,即率部进入柳州。永福县衙诸官皆跟随石之碧部逃入柳州,城中吏民向我社投降,我走前黄团长已经安排兵将过去驻守。”
刘今钰似笑非笑,“石之碧那厮,当真让他抓住了时机。”
说着她的神情认真起来,“桂林府你嘱咐昌国好生看着,旁的不必多管,只需让百姓不饥不冻不闹事即可,省府库房、靖江王府及城中士绅富户尤其要看好。
“你这次北上,先帮着昌国肃清桂林境内的乱贼,然后带着兵南下与我汇合。桂林只需留一团保家队,三团护乡队,小心防备柳州的石之碧即可。”
彭庆云答应下来,她思索一阵又补充道,“派人去与石之碧还有那个秦把总接触,先要跟石之碧说清楚。
“我社暂时只需东部和南部的桂林、平乐、梧州、浔州、南宁五府,其余地方随他折腾。若他有诚意,也可以深入合作。
“秦把总那不必多说,用银钱让他传递消息出来即可。也不必强求,他同意便多给些,不同意便少给些,勉强算一步闲棋。”
顿了顿,她突然笑出声,“我倒是差点忘了周烈。此人不能不接触,但要小心些,慢慢来。若是他对石之碧、对明廷失望,说不定会弃暗投明。
“此外,我们便帮石之碧一把,不要去宣传省城是如何到我们手中的,随石之碧自己去掩饰。”
彭庆云一一答应,她便也没留彭庆云过夜了,毕竟桂林新得,事务着实繁忙。
此时省城被大同社攻取的消息已经传遍阳朔全城。
官绅不敢相信,更有老顽固嚎啕大哭。
寻常百姓或惊喜交加,或安心下来,脸上的苦闷和担忧消散了大半。
大同社的员役士卒,一个个大为振奋,欢天喜地,甚至有那不懂事的,竟然纠众到刘今钰面前,请她称王。
刘今钰不由苦笑着对林巧月说道,“这便是我不打算去临桂城的原因。在阳朔尚且如此,真去了临桂,还不知会不会有傻子借机劝进。”
林巧月面色凝重,有些不敢说话。
刘今钰打趣道,“该不会你也打算给我来一出黄袍加身罢?”
林巧月摇了摇头,“社长,我晓得如今时机不成熟,我是担心有不怀好心之人……”
她到底没敢继续往下说。
刘今钰的脸色顿时冷了,“你是担心老杨?”
“不!”林巧月连忙解释,“我晓得杨社长的为人,我是担心有些权欲熏心的,会借着杨社长……”
林巧月一副畏惧的模样,刘今钰也没勉强她继续往下说。
“若真有人跳出来倒也是一件好事。”刘今钰眼里闪着极度危险的光,“有些人是迂腐,有些人是自作聪明,有些人是想上位。
“无论是坏是蠢,这些人跳出来了我才好收拾。老子靠的是刀枪铳炮打的天下,老子的地位不是他们张一张嘴便能撼动的。
“再该畏的人言,没有军队也不堪一击!”
她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当然,舆论上该做的事也不能不做。有空我会与老杨商量,看看如何扭转某些人的老旧观念。”
林巧月松了口气,又提及另外一件事,“社长,熊曰绘和梁朝钟已经得知我社取得临桂城。他们急着见你。”
“还不够急,”刘今钰嘴角微微上扬,“先晾晾他们。”
这一晾便是一旬。
黄昌国和彭庆云写信报告了柳州的最新情况。
石之碧进入柳州后,根本不敢停留,将周烈和他手下三个升为代守备的将官留在柳州,便护着靖江王世子和郑茂华等官西入庆远府。
周烈驻扎洛容县,三代守备一在柳州府城,一在柳城县,一在来宾,显然其对柳州府的定位仅仅是庆远府的东南屏障。
石之碧入庆远后,又将柳庆参将朱汝忠遣往思恩府。
刘今钰以为石之碧遣走朱汝忠是因后者柳庆参将的身份,兼之需要朱汝忠坐镇思恩拱卫庆远府南面,并争取土司支持。
没想到是因为金为贵——
当时战场一片混乱,不管大同社还是明军都是各打各的,金为贵见势不妙开溜,大同社分开的各部也来不及围堵。
金为贵跟着狼兵南逃,一直没表露身份,生怕有人生了歹心,直到躲入来宾城才向当地官员说了实情。
这时石之碧退入柳州,得知情况便请金为贵驻守来宾,并声称会派一位代守备辅助他。
金为贵起初没有拒绝,毕竟石之碧现下占着“大义名分”,且他的兵大多溃散,真让他一人驻守来宾他也有些心虚。
可他得知石之碧杀了宣元德之后,便一声招呼不打,离开来宾往思恩府跑了。
显然,朱汝忠是石之碧派去与金为贵争权夺利的。
这局势让刘今钰考虑要不要尝试夺取柳州,毕竟有了柳州作为屏障,起码桂林太平了,平乐也将只剩东南一角尚存威胁。
至于她与石之碧的约定,石之碧那厮迟迟没有回复。既然没有谈定,那就是一句屁话。
还没想好,熊曰绘和梁朝钟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声称刘今钰再不见他们,他们便返回粤东了。
但见了又有什么用。
大同社已经拿下临桂城,他们总不可能让人吐出来。
骂也不敢骂,于是三人见面时竟然许久没人说话。
梁朝钟忍着怒火道,“贵社实力强横,在下也无甚可说的。贵社的态度和条件在下会如实转告熊制台,招抚之事能否成功,在下不能保证。”
“梁先生说笑了,这事便是熊总督也不敢保证。”刘今钰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我社也是为皇上和天下百姓考虑,才想着和谈。”
梁朝钟因刘今钰轻佻和自视甚高的言论更为恼火,刘今钰当然完全不在意。
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社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两位也无需有太大压力,此事成或不成,我社与熊总督的私交不受影响。”
梁朝钟冷哼一声,熊曰绘只得说几句客套话缓和气氛。
“我社便不强留两位了。”刘今钰并未生气,我很明显地下了逐客令,“我社会将两位安全送出梧州地界。希望下次再见时,我们能多聊聊实事。”
梁朝钟拂袖而去,熊曰绘不得不道歉,然后跟着离开。
虽然不欢而散,但该给的东西刘今钰还是给了,熊曰绘也默契地悄悄收好了那一叠股票。
此时,省城易主的消息正在粤西大地飞快地传播着,对粤西的局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平乐、梧州等地反抗大同社的士绅大户不少心灰意冷,或遁入粤东,或隐居山林。
有欠饷明军投降大同社,有童生秀才主动投奔大同社,甚至有将领文官企图向大同社投诚。
驻守浔州府的浔阳守备钱象环有意献出平南县城,但得知大同社功过不能完全相抵,顶多保住性命后又迟疑起来。
贵县的典史企图与大同社在瓦塘渡的那部兵将里应外合,拿下贵县县城,却因泄密未成,典史本人也被知县直接处死。
最大的变化还是人心。
大同社治下的百姓终于对大同社的前景有了信心,开始有了认同感和归属感,而不是总在担心明军打回来。
大同社辖区之外,许多百姓主动响应农联,官绅对乡里的统治已有了崩溃的前兆。
还有粤西西部的土司,虽不至于反叛,也害怕看着尚且强大的帝国重新打回来,但对于流官却愈发不尊重,许多土司扩大军队,彼此间的争斗比往年多了。
如此一来,再想组织一两万的狼兵队伍,恐怕没了可能。
粤东明军此时也陆续缩回封川县。
或许早在粤西明军在羊角堡等地大败时,粤东便转变了想法。
与周一阳配合夺回开建和怀集两县后,粤东不再掩饰,放弃了摧毁大同社苍梧大营的意图。
这些明军,或者是明军的将领乃至两广总督熊文灿,只想在确保有足够兵力自保的前提下守住梧州府城。
但这一目标突然也变得困难起来——
苍梧分守道王台彦得知省城失陷,悲愤交加,郁气攻心,竟吐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