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刘今钰赶在天黑前率部进入阳朔县,彭庆云领着一众将士去往营房,贾闷头与十几个甲兵护卫着她去往县衙。
刚走过牌坊,县衙的八字门前突兀地出现一个赤膊男子,背负着荆条在刘今钰面前跪下。
在他两侧的不远处,几个瑶兵垂头丧气,许多员役和暂时留在县衙的原书吏衙役以及过路的百姓都在看热闹。
衙门里林巧月小跑出来,吩咐手下将员役胥吏驱散,自己走到刘今钰面前,面色有些难堪。
刘今钰摆摆手,林巧月张开的嘴巴立即闭上,老老实实地退至刘今钰身后。
“管事头,你这是做甚?”
刘今钰故作惊讶,迈步上前搀扶李荆楚。
李荆楚伏地不肯起身,“刘社长,粤东明狗经开建、贺县潜入边蓬寨,我部竟毫无察觉,是我李荆楚无能,亦是我李荆楚愧对社长和大同社。
“我晓得许多人都以为是我与明狗勾结,故意放其入境,我百口莫辩,亦不能争辩。明狗入境杀了不少百姓,险坏了粤西大局,无论真相如何,皆我之大罪。
“今日我负荆请罪,只求社长责罚!”
贾闷头毫不顾忌李荆楚颜面地讥笑了两声,李荆楚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他手下瑶兵甚怒却不敢发作。
林巧月也没忍住撇了撇嘴。
李荆楚说是来请罪的,但从未说过他会搞这么一出。得知社长将到县衙,他便借口方便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自然知道李荆楚是心急想立刻见到社长,也能理解,所以只是派人盯着,没想到这厮当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种计划之外的行为,还是不能控制影响的突发事件,都让人措手不及,很是恼火。
刘今钰倒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手上扶人的动作却停下来了。
“管事头,你与我大同社就算不是一家人,也至少是朋友。我岂能不知你的难处?八排瑶那般不听话,你的兵力都布置在阳山,有所疏忽再正常不过。”
李荆楚声音有些闷,“我知自己罪过甚大,请社长责罚!”
刘今钰沉默良久,半晌一声长叹,“既然管事头执意如此,为了让管事头安心,也是算清账让你我的合作能够长久。”
她顿了顿,吐字极其清晰地说道,“正巧管事头兵力不足,不如将富川、贺县、开建、怀集四县暂交由我社?
“当然,此前我社答应为管事头攻打乳源等县提供帮助的承诺还算数,只要管事头想要。”
周边瑶人愤怒更甚,却也只能偏过头去。
李荆楚仍旧伏在地上,“社长不必如此,这只是交换,我早已答应贵社。还请社长责罚!”
“唉!”刘今钰重重叹息,“管事头何必如此执着,我心里当真没有怪罪管事头。管事头毕竟只是友军,并没有替我社时刻盯紧明军的义务。
“也罢,管事头若实在过意不去,便请管事头控制连州后,允许我社公司、商人进入连州,只要他们遵守管事头的规矩,便不能随意限制。”
李荆楚迟疑一阵,“这算甚么责罚?我本就不打算限制贵社的商人进入连州。”
“管事头,”刘今钰道,“我这人不喜骗人。我社商货不受限制进入连州,对你有利有弊,但对我社只有好处。我只这一条要求,管事头可考虑清楚了再答复。”
李荆楚仍不肯起身,大概觉得这仍旧不算责罚,刘今钰却懒得与他演戏了,硬将他扶起,让人取下荆条,为他披上衣裳。
刘今钰让林巧月设宴接待李荆楚等人,战时的宴席很简单,并且没有酒水,但两方交谈得甚是融洽。
不想第二日有消息传来,消失已久的广东练兵游击周一阳夜袭怀集得逞,与此同时封川的明军也攻破开建。
接到消息的李荆楚连忙去找刘今钰,发誓绝不是他故意让明军夺走怀集、开建两县的。
贾闷头不信,言辞激烈,与李荆楚的手下起了冲突,差点动手时刘今钰才阻止。
“管事头,我说实话,我心里是怀疑过你的。”刘今钰道,“但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便知你不会做出这等蠢事。
“明军夺开建、怀集,是要放弃梧州了。请管事头暂且放过八排瑶,南下牵制粤东明军,待我军收复桂林,便会南取梧州。”
李荆楚大惊失色,“社长,你当真要取桂林?不怕那两广总督发疯么?”
“发疯?发疯有何用?”刘今钰冷笑道,“他熊文灿记吃不记打,搞这么多小动作,正该一记重锤让他老实。
“朱皇帝也是,我主动求和那是我的诚意,可不是我怕了他那城中痴儿!拿下桂林,好歹让他清醒清醒!”
李荆楚不禁叹服,“社长这等人物,我远不如!”
贾闷头在一旁嘟囔一句“那可不是”,刘今钰和李荆楚都当作没听见。
“社长,多余的话我便不多说了,我这就回去,等着你派人来接收富川和贺县。”李荆楚道,“我会想法牵制明狗,若有机会,也会夺回开建和怀集还给社长。”
刘今钰客套一番,便唤人送李荆楚等人离开。
脚步声刚刚消失,贾闷头便急不可耐地说道,“社长,你当真信了李荆楚这人的鬼话?周一阳那厮虽然逃得早,但一路被追击,最多还有一千人,如何……”
刘今钰打断了他,“无论李荆楚说的话是真是假,抑或是半真半假,都不重要。怀集、开建目前没有富川、贺县重要,丢了也就丢了。
“李荆楚那,哪怕他不想与明军作对也无妨,只要他安分我也懒得伸手进连州的山窝窝。何况这次大战,保家队损失了一个团的兵力。”
她站了起来,眉目间难得地浮现了几缕疲倦,“休养生息,这次拿下桂林和梧州,我们如何也要好好休息了。”
贾闷头没说话,心里却没当回事,刘今钰说过好几次休养生息这类的话,但哪次做到了?
如今是大事将平,自家社长才会说这种话,只要哪里出了事,保准又恢复了激情和斗志。
刘今钰预备去桂林时,却又接到佟香玉的消息,两广总督熊文灿的使者数日前已经从苍梧北上昭平了。
她命彭庆云先带一团保家队北上临桂,与黄昌国合兵再次全力攻打粤西省城,自己与贾闷头所率甲兵留在阳朔,等待着两广总督的使者赶到。
正好是三月初一,总督使者一行人抵达阳朔。
因不是明面的官方行动,来的人并不多。
除了熊文灿长子熊曰绘与其幕僚梁朝钟,便只有一些随身伺候和护卫的小厮、家丁。
由熊、梁二人传达的熊文灿的意思很简单,只要大同社放弃攻取临桂城,熊文灿会尽力推动皇帝答应大同社的全部条件。
刘今钰自然不可能同意。
两方浪费了好一番口舌,梁朝钟再次让步,表示可以默许大同社夺下梧州府城,但粤西的省城不可以,这是底线。
“刘社长,”梁朝钟尽可能地让语气温和一些,“江楚闽浙总督杨嗣昌已到南昌,其督标都是宣大山西等地调来的边兵,江西的叛乱很快就能平定。
“云贵川楚粤总督朱燮元年后不久便到了镇远府,如今铜仁思州两府的苗贼都遁入山中,已经不足为虑。朱部院随时可能率兵进入沅州,社长该小心南楚。”
“朱燮元现下若进南楚,那才是好事!”刘今钰根本没上套,“可惜朱燮元那点兵力还得防范黔东苗民,他不敢入南楚。
“要么彻底平定苗乱,要么从云川两省调来援兵,他才会进入南楚,这起码要半年时间。江西那边也是,剿贼少说也要半年。”
她面带嘲弄,“半年时间,够老子打下桂林和梧州,再将南楚打造成铁桶了!你们出兵的时候便该知晓,这仗不是你们想打便打,想叫停便能叫停的!”
梁朝钟压下不满情绪,勉强挤出笑容,“刘社长,梧州乃两广总督信地,总不能不闻不问。我们也并未大肆攻打贵部大营……”
刘今钰直接打断,“是不想还是不能?”
梁朝钟涨红了脸,熊曰绘咳嗽一声,梁朝钟偏过头去,熊曰绘接过话头说道,“刘社长,你尽管提条件,只要你不打临桂城。”
刘今钰笑道,“怎么,熊总督难不成愿意给我广州城?”
“刘社长!”梁朝钟到底没能忍住,“我们诚心来谈判,你……”
“我?我甚么我?”刘今钰立即冷了脸,“诚意?你们的诚意只是你们自以为的诚意!桂林、梧州已是我社囊中之物,可不是你们拿来谈判的筹码!
“若你们还以为粤东能压我社一头,便不必多言!两位,我再说明白些,我社不需要这种虚假的诚意,只要实际的利益!你们想明白了,再与我谈!”
刘今钰当即送客,饶是熊曰绘也有些挂不住脸面,连贾闷头也有些疑惑,“社长,你为何对李荆楚那厮那般宽仁,对熊文灿却一步不让?”
“闷头,我说得很明白,我只看实际的利益。”刘今钰道,“与李荆楚翻脸,没有好处。而熊文灿根本不能保证和谈成功,答应他不取临桂城仅仅是给他面子。
“但我们现在不缺熊文灿这点好印象。何况是他熊文灿求我社收手,不是我社要他撤兵,有本事他打进粤西逼老子低头。”
刘今钰给了梁朝钟和熊曰绘三天时间。
在阳朔的三天,她没等到两位“总督使者”想明白,却接到了夺得临桂城的喜讯——
更准确地说,是城中兵将携那位准靖江王和巡抚以下高官突围而出,经永福进入柳州,将好好的一座省城让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