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台彦一死,苍梧城官绅军民失去主心骨,以致城中大乱。
罗固颇有些胆大,趁着粤东明军精锐大部尚在开建、怀集两地的时机攻打苍梧城。
守军防守不力,好几队攻城的保家队打上城墙,若非罗固兵力不足,而近些日子有不少粤东明军进了城,这城兴许真让罗固破了。
刘今钰听闻这一消息,再按捺不住攻取苍梧城的野心,急命彭庆云率两团减员少半尚且来不及补充的保家队先往阳朔。
彭庆云率部抵达之前,林巧月带来了柳州府的新消息。
柳庆参将周烈因石之碧、金为贵等将在粤西危急之际争斗不休而失望,欲投降大同社。
他以协助大同社攻夺柳州府为投名状,承诺至少拿下洛容县和柳州府附郭的马平县。
刘今钰心动了。
所以她犹豫了。
“社长,不如让彭团长先行南下。”林巧月建议道,“我社取得粤西省城后,不仅我社员役士卒为之雀跃,粤西民心同样大振。
“罗团长在平乐、苍梧、郁林三郡募得近两万临时乡勇,封锁苍梧城不成问题。如今正缺精锐攻城、防备粤东明军袭击。”
贾闷头却有不同意见,“社长,苍梧城打了这么久,也不缺我们这三五千人。但这三五千人放在柳州,可就大有不同!”
“不敢说打得下柳州全境,但拿下马平、洛容、象州、来宾、武宣这几个县不难。毕竟桂林的十团护乡队可以及时支援。
“这样一来,浔州府便被我们三面包围,浔阳守备钱象环那厮本就怕了,说不定立刻就会投降。便是不投,浔州也好打。
“石之碧躲在庆远,朱汝忠和金为贵在思恩争权,南宁府自保都困难,浔州根本没有援兵!”
贾闷头越说越激动,“社长,有了柳州南边几个州县和浔州,南下的通道又多了几条,哪怕苍梧城实在打不下来,都不打紧!”
刘今钰打趣道,“贾闷头,你这厮的脑子何时用起来了?”
“社长,我这厮的脑子如何也比张大网强!”贾闷头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厮脱盲考试都没过,真不知脑子里装的是甚!”
刘今钰哈哈大笑,余光却落向林巧月,这位昔日年轻秀丽的美人脸上已爬上了不少皱纹,在她蹙眉时尤为明显。
“社长,”林巧月道,“周烈若有诚心,等上十天半月也无妨。他这般着急,还必须亲见社长一面,我总觉得周烈是想以假降拖延时间。
“石之碧刚到庆远不久,需要时间掌控庆远、招募士卒。王台彦突然身死,粤东那边也需要时间重新派一位大员坐镇。
“周烈对石之碧等人失望或许为真,但石之碧等武将又不能代表明廷,周烈这么快便对明廷也失望了么?”
贾闷头摇起头来,“不对!若是周烈是为了拖延时间,何必急着见社长?当真不怕怒恼社长不同意收下他?”
刘今钰琢磨一阵,终于下了决心,“且不说周烈究竟在想甚么,见他一面总没错。彭庆云还需几日才到,我便去石墙见他一面。”
林巧月觉得不妥,此行有些危险。但转念一想,贾闷头带着甲兵护卫社长,石墙又是在修仁县境内,分明是周烈处境更危险。
何况社长已经做了决定,九成九不会再变,她也没必要惹社长不快。
刘今钰当天便出发了,一路坐船到修仁县。期间她与周烈约好了时间,是以到修仁休息一日,便走陆路西去石墙。
石墙在修仁县城西南,为防备山中瑶僮,万历二十二年明廷在此建寨堡,设提调司。
如今修仁到了大同社手上,此处因位于前线,更为紧要,驻扎了护乡队一个连的兵力。
周烈选在此处,向她传达了充足的诚意,她自然不会得寸进尺,让人进警备森严的石墙堡说话。
最后,两方选定在石墙堡西面不远,一处相对开阔的河谷见面。
黄昏时候,一条小河旁边的土路上,两队人马行进缓慢但坚定地靠近着。
两队人都骑着马,隔着十几丈便停下了,西面来的那队中有五个人架马走了出来,打头一个高壮汉子,正是柳庆参将周烈。
他面目冷淡,驾着的马往前跨了十几步,却被大同社两个披着轻甲的骑士阻下。
“周将军,请下马。可以披甲,但不得携带武器。”
周烈无甚反应,但是他身边四人有些恼怒,喊叫了起来。
东面队伍中的贾闷头撇了撇嘴,“社长你屈尊来见周烈,这帮狗丘八还敢叫唤!”
刘今钰笑了笑,“给他时间。”
要求周烈下马、卸去武器,可不仅仅再次确定其诚意,更是为了安全。
她不可能脑子一热,便让一个不知敌友的人持械接近自己。
前面的嘈杂声已经安静下来,她看着周烈扯下腰间的腰刀,摔在了地上,又去拿马上的朴刀。
他周边四人,手也伸向腰间。
但——
她瞳孔猛地一震。
“快撤……”
话音未落,冷光一闪,一颗头颅飞起。
“杀!”
周烈的坐骑向着刘今钰猛冲过来。
“我辈食君禄、受国恩,忠君报国,正在此时!”
周烈身后十几骑也狂奔起来,尘土飞扬,嘶吼声与哒哒声直冲云霄。
“快!快!拦住明狗!”
贾闷头惊骇大叫,被吓懵的二十余骑士也清醒过来,持刀矛的上前阻击,拿刀牌、弓箭的在后列阵。
但慢了一步。
周烈带队下,十几明骑携冲锋之势,将大同社当头的十来骑冲散刺穿。
举着刀牌的骑士赶紧阻挡,几根弓箭也扎在了几个明骑的甲胄上,上下左右地晃荡。
“杀!”
“诛杀女贼,报效国家!”
愤怒的吼声在河谷回荡,贾闷头冲刘今钰焦急说道,“社长,快走!”
刘今钰却无动于衷,抓起系在马上的火铳,端在肩上。
周烈砍翻当面一个手持刀牌的骑士,顿觉右手一震,只见一彪形大汉愤怒不已地瞪着他,刚收回大刀又夹带着破空声劈了下来。
“明狗!”
周烈被贾闷头打得一时有些招架不住,亲兵上前助阵,才堪堪逼退贾闷头。
但此时大同社的骑士们都从措手不及中恢复过来,散开的众骑纷纷围拢过来,周烈猛地偏头看向后方的刘今钰。
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他。
人的声音、马的声音在耳畔交缠着。
他突然甩下朴刀,极快速地抽出一根细长的梭镖。
他向前冲,明晃晃的刀□□了过来。
砰得一声巨响。
瞬息万籁俱寂。
耳畔只余一阵尖利的嗖声。
……
何起蛟心头一震,掉头看向南方,几道黑烟冲天而起,耳畔顿时响起刘木头的哀嚎声。
“多难得一次下船休息的机会,挨千刀的洋鬼子怎么又来了!”
何起蛟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
葡萄牙人在珠池邑沿海骚扰两三个月后,还是走了。
他们大概也发现了,大同社尚无出海做生意的打算,船只可以躲进炮火充足的北湾港,甚至可以躲去内河,他们根本没法影响珠池邑,除非上岸。
也许是陆战不行,也许是夷首没有下达命令,葡萄牙人自始至终没有选择上岸。
葡萄牙人既然走了,便不太可能这么快回来。
何起蛟抓着嘴巴不曾停歇的刘木头,匆匆忙忙上了原本的伦敦号,现在的珠池号。
自家的水手已经到位,投诚的二十几个葡萄牙水手也到了一半,炮手、铳手等水兵也在陆续上船。
在外面巡逻的一艘哨船先回到了北湾港。
“不是洋鬼子?”哨船上的士卒传来消息,刘木头顿时大惊小怪,“海盗?哪里来的海盗?”
士卒惊疑不定地说道,“那海盗说他家的头目叫刘香佬。他们过来,是想与我们合作。”
“合作?”刘木头哼哼两声,“谁会跟海盗合作!”
何起蛟却呆在原地——
“刘香佬”这个名字他不熟悉,但他始终记得。
刘木头还在那说着从渔民嘴里听来的海盗行迹,称海盗凶狠残忍,忘恩背义,反复无常,比陆地上的土贼还坏,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将刘香佬,或者说刘香到珠池邑的消息告知郑团长、萧副团长以及刘邑令。”何起蛟十分严肃,刘木头很识趣地闭了嘴,“要快!”
吩咐人去传讯后,何起蛟决定先接触下刘香,于是与其手下约定在珠池邑一处周围无人无兵的海岸会面。
与何起蛟预料的一样,刘香本人并未下船,来的是另一贼目李右凡,乃刘香契父,倒是很有诚意。
“你我有共同的敌人。”李右凡丝毫不讲虚礼,走至近前,不等何起蛟客套一番便开门见山,“即,大明和郑芝龙。”
既然来人不讲究,何起蛟也舍了礼节,接过话茬问道,“郑芝龙与我社有何干系?”
李右凡笑了笑,“郑芝龙原与我儿是结义兄弟,你可知他俩为何结仇?”
不待何起蛟回复,李右凡转身指了指身后的大海,十几艘舢板船正浮在海面上,“为了海上的生意。”
他又转回来,笑意更深,“世人或以为他二人因西洋番生了龌龊,或以为郑芝龙投靠官府,两人一官一匪故而决裂。
“实则这些都是表象,决裂真相是郑芝龙企图吞下整个海上生意。他对付不了西洋番,却对付得了我们,也对付得了你们。”
李右凡说得如此直白,何起蛟哪能听不懂。前者不知何故不打算多说,留下一句几月后会再来一趟珠池邑,便着急忙慌地乘船走了。
海面上大大小小的舢板逐渐远去,何起蛟的目光追随他们,在海与天的交接处模糊了。
“大事不好!”
何起蛟眼眸颤抖一下,身子倒是慢慢地向后一转,刘木头带着几人喘着气跑了过来。
“明国浔梧参将周烈诈降!那杂种与社长会面时突然发难,掷出梭镖,扎穿了社长身上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