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信的骑士匆匆离开,秦业与几个把总对视一眼,均神情复杂地看向石之碧。
石之碧抓着把腰刀,刀尖滴落着血珠,他重重一甩,刀刃划开黄昏的暖黄阳光,以劈砍的姿势面对北方。
“王总镇,憋着口恶气,不得不出啊!”
秦业疑惑,他余光看向石之碧的心腹。
那把总轻声道,“石爷,好在你谨慎,否则……”
“不是老子谨慎,”咣当一声重响,石之碧收起腰刀,“无非是时机未到。大白天的,许多事不合适做。”
秦业大惊之下脱口而出,“石爷你真要……”
石之碧斜睨过来,秦业当即闭了嘴。
“不是老子要如何,”石之碧面露嘲讽,却又像是自嘲,“是王扬德和刘今钰要如何。我等,只是任人摆弄的棋子罢了。”
他沉默一阵,众把总也不敢出言打扰。
半晌,他淡漠说道,“你们务必小心,要知道哀兵必胜,王扬德那厮,南楚贼的手下败将,只会让南楚贼更为激愤。
“无论如何,这阵地要坚守到天黑后,明白了么?”
“明白!”
众把总领命告退,石之碧默然立在原地,脸上的纠结之色十分明显。
难逢的时机就在眼前,他却迟迟没有做下决定,方才的风轻云淡不过是伪装。
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要么成功,兵强马壮可为王矣;要么失败,跌落深渊尸骨无存。
心脏砰砰直跳,正如战场上澎湃的战鼓。
南边和东边的大同社士卒又一次发动冲锋,其气势远强于此前刚渡江之时。
石之碧软硬兼施,好歹让麾下兵将扛住了虎狼般的撕咬。
他尚未做好决定,但请援一事是必须要做的,不仅要向金为贵求援,还要向王扬德求援。
王扬德接到石之碧求援,原本为刘今钰自投罗网而生的那点喜意顿时消散了。
柳庆参将朱汝忠骂道,“石之碧自从丢失平乐,怯弱避战,如今连两三千土贼也奈何不了!”
朱汝忠这么一骂,王扬德的怒火反倒熄灭了。
石之碧丢失平乐的主因,与他干系甚大。石之碧不敌大同社,也是因镇峡寨大败,精锐损失惨重。
“让石之碧至少撑一……三个时辰!”王扬德吩咐人去传信,“告诉石之碧,他的难处本镇一直看在眼里。只要他挡住贼兵,本镇定会为他请功!”
朱汝忠听得心中不平,却又不能说话太难听,“总爷,岂能放纵石之碧……”
“好了!”王扬德打断他,但下一刻又和颜悦色起来,“石之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女贼首已被我们包围,如此大的功劳分些与他也不碍事。”
朱汝忠沉默,王扬德却再次喜笑颜开,眼中满是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这女贼一贯狂妄!终究要败在本镇手中!”
朱汝忠却沉声道,“总爷,省城外的贼兵不是死人。那些贼兵虽然不曾主动进攻,宣参将也在尽力牵制他们,但是贼兵到底还有两三万,分出四五千并不难……”
“那些贼兵,几个月前还都是乡勇,不堪大用!”王扬德虽然满嘴不屑,但还是听进去了,面向众将高声道,“传本镇军令,速速进剿,不给女贼半点喘息机会!”
他甚是自信,“女贼自大,此战官兵必胜!”
近四千明军一拥而上,仅六百余人的甲兵营,便如洪水中孤零零的一块石头,往日的坚固似乎再无用处,在巨流冲击下随时会崩碎。
背靠浪石江迎敌,贾闷头也生出了几分紧张,饶是当初与周元儒和宋贤对决,也不曾有过这么大的压力。
刘今钰却异常镇定,“王扬德愿意出来,这可是大好事。我们这一战,不仅灭了狼兵,还能将守城明军的主心骨也干没了。这临桂城啊,是时候换主人了!”
她披坚执锐,气势凌人,“你贾闷头,该不会怕了罢?”
贾闷头顿时红了脸,“怕?我怎么会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好!”刘今钰大笑道,“老子好久没亲上战场了,今日定要杀个痛快!你也随老子上场,杀得他王扬德哭爹喊娘!”
贾闷头神情大变,“社长,如今哪里还需要你亲自上战场,实在危险……”
“莫废话!”
刘今钰瞪他一眼,大步向前。
“跟上老子,杀穿官兵!”
刘今钰与贾闷头与一众甲兵并肩作战,士气极为旺盛,虽打不破王扬德的包围,却打得王扬德面色乌青。
王扬德一部被阻在羊田,战况激烈,羊角堡的混战反倒暂时告一段落。
大同社保家队失了甲兵,明军迟迟没等到王部驰援,两部均精疲力尽,不得不休战。
黄昌国面色不正常的红润。
他实在静不下来,一直来回踱步,偶尔停下,却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东北方向。
彭承梓又劝说道,“大爷,甲兵营虽只六百余人,但可是打了几年仗的老兵,个个精锐。何况社长派人去调了围城兵马,王扬德赢不了的。”
“但王扬德的兵马不弱。”黄昌国道,“而且围城的护乡队,实力真不太行。再者,我们便这么等着北边分出胜负么?”
彭承梓心头一跳,“大爷,你甚么意思?”
李必荣却猛地抬起头,“大爷说得对!我们才是主力!为何不能是我们击败那金为贵去救社长,反而要等着社长来救我们?”
彭承梓只觉口干舌燥,一双眼睛死死看着黄昌国,“大爷,不可冒进啊!”
“社长常常讲,要晓得我们是为谁而战。”黄昌国立在原地,神情渐渐平静,“这一仗,不是为我黄昌国而打!这一仗,也不是我黄昌国一人在打!”
他对李必荣说道,“除了身负警备任务的,你将连长及以上军官都叫来。”
李必荣利索地去喊人了,彭承梓长叹了口气,“大爷,你可想明白了?这事有风险,大风险。”
“想明白了。”黄昌国重重地点头,“我想明白了。信心!我对自己的信心,对将士的信心,将士对我的信心,对彼此的信心……”
恐惧、激动乃至兴奋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他的声音有些颤。
“承哥,这才是我们胜过明军的地方。这份绝对的信任,我们不能辜负了。”
将官很快赶到,疲倦的脸上满是疑惑,都在低声议论,黄昌国起身扫视一周,营中才安静下来。
“情况非常紧急,我便不说废话了。”黄昌国声音不大不小,语气镇定,“如今我军与明军在浪石江北岸、羊角堡和羊田三处缠斗。
“社长便是去的羊田,她带甲兵阻拦广西总兵王扬德所率的四千人,最为危险。这三处不管哪处分出胜负,此战胜负便定下了。
“浪石江北岸战场,我军稍占优势;羊角堡战场,明军略占上风;羊田战场,也不必讳言,社长完全处于劣势,只看援兵何时赶到。”
诸将一片哗然,他们依稀知道社长去阻拦明军援军了,却不知道情况如此危急。
黄昌国手往下压了压,“甲兵悍勇,护乡队也一定会来。但王扬德也一定会抓紧时间击溃甲兵,会想尽办法阻拦护乡队。”
顿了顿,他提高声量,“谁也不知甲兵能否撑到援兵赶到,社长不晓得,我们也不晓得。但我们便坐看羊田分出胜负么?
“此战若胜,粤西大定,南楚更加稳固,朱皇帝派几个总督就想剿灭我们便成妄想。此战若败,不但丢失粤西,连南楚也会不安。
“此战,自然是为了社长、为了大同社、为了南楚粤西数百万百姓,却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功业和家人的美好未来!”
黄昌国又是一顿,众将情绪多少有些激动。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挺直胸背,继续说道,“算上卫队时期,我大同社保家队已成立四年,难道还是昔日需要社长时刻照顾提点的孩童么?
“我部减员近千五百人,兼之甲兵不在,尚余五千五百人。但明军也死伤惨重,恐怕不到一万两千人。一人砍两个,将官再多砍两三个,赢的便是我们……”
话音未落,一矮壮汉子站了出来,声如洪钟,“黄团长,我们炮兵可不是只会放炮!甚么兵器我们没耍过?怎能不加上我们!”
黄昌国一愣,旋即笑道,“是我的错!算上炮兵兄弟,我们还有六千人!一人砍两个脑袋,明军都不够我们砍!”
众将开怀大笑,几个营长这时候出来表态。
“黄团长,你不必多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仗有多重要。社长敢领六百多甲兵去拦四千明军精锐,我们也不是孬种,岂会怕了区区一万两千的狼兵!”
“好!好!明军精疲力竭,正是我等取胜之机会!只要我等弟兄勠力同心、视死如归,此战我军必胜!”
“必胜”的喊声也同时在明军帐篷中响起。
金为贵兴奋不已,“女贼首当真狂妄至极,六百人便敢阻拦王总镇四千兵,真是找死!
“其部乡勇在南郊被永宁参将宣元德纠缠,根本赶不到羊田救援,女贼首死期已至!”
几个将官立即恭维道,“将军运筹帷幄,方才将那女贼首逼入死局。我军若胜,将军是首功。”
金为贵畅快大笑,这些日子的郁气一扫而空。
周一阳正想提醒他小心羊角堡的“贼兵”垂死挣扎,却有将官慌忙跑到帐篷。
“将军,不好了,羊角堡的南楚贼全军出堡,往南打来了。”
金为贵怔住,旋即大喜,“好!太好了!南楚贼自取灭亡,说不定真能打进南楚去!”
周一阳心中甚为惊疑,但没有多说什么,与金为贵一同出了主帐去组织将士反攻。
主动进攻的大同社将士十分悍勇,疲惫不堪的狼兵确实有些扛不住,只能靠源源不断加入战场的将士支撑。
金为贵指挥几个心腹率兵包抄敌人左右翼乃至后路,周一阳拿千里镜看了一阵,询问前线下来的亲兵,“南楚贼在喊甚么?”
亲兵迟疑一阵,轻声道,“南楚贼一直在喊,‘一个杀两个,这仗必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