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小心!”
黄昌国被尸体绊倒,三个明军当即围了上来,那兴奋着的红色眼睛像是在说“这是个大官”。
刀枪从不同方向刺来,黄昌国只觉得全身被恐惧吞噬,耳畔只剩下心脏狂跳的声音。
刺啦一声,鲜血扑面。
一把刀砍入一个将士的脖颈,一根长枪捅穿了他的胸膛,他高高举起的刀,抵在黄昌国看不见那人的胸口。
黄昌国呜呜地叫了一声,一层血污的彭承梓和李必荣带着几人杀了上来,那将士的躯体坠在地上,黄昌国的双手离开血泊,握住那将士费力举起的手。
将士的嗓子眼咕哝地涌出大口鲜血,模模糊糊的字眼勉强从嗬嗬声中逃了出来。
“差……还差……一个……”
黄昌国紧紧抓住他肮脏发腻的手,“我替你杀!”
将士力度极小地捏了捏黄昌国的虎口,艰难不已地扯出一个笑容。
“回……回家,送……送我……”
一大口鲜血涌出,将士眼里的光忽地黯淡了,黄昌国握着的手软绵绵的,只残余着最后一点温存。
“大爷!”
彭承梓和李必荣相继过来扶起黄昌国。
黄昌国看了眼一动不动、面容模糊的尸体,又环顾四周,夜幕已经笼罩世界,只能看见影影憧憧的黑影,听见撕扯着心扉的声响。
彭承梓脸上血与汗融合,紧紧覆盖在脸上,“大爷,乱了,全都乱了。”
“无妨,”黄昌国立正,看上去十分镇定,“按此前说好的,吹响军号。”
彭承梓“啊”了一声,黄昌国并不在意,“从现下开始,再没甚么军令,大家自己打自己的,只有一个目标……”
他微微仰起头,指着黑夜中隔着汹涌人潮的大蠹说道,“砍倒明军大蠹,擒杀思恩参将!”
绵长但孤独的军号在战场的一个角落响起,在军阵后方的思恩参将金为贵抬起头,心腹高兴雀跃地说道,“该不会是南楚贼头目自知不敌,要退兵了罢!”
“退兵?”金为贵嗤笑道,“南楚贼已被我军分割,便是还没被吓得丢盔弃甲,也逃不脱了!”
他得意望向混乱的战场,但又实在看不真切,只有远处的厮杀声不绝于耳,甚至近处也会突然响起兵戈声。
“传老子军令,”他按下心中翻涌的不安,“不要留手,速速将南楚贼各部杀溃!杀一贼兵即赏三两纹银,贼目最高百两!”
但军令却如石子陷入泥泽,全无反应。反倒有人来报不少官兵有夜盲症,南楚贼被分割开后仍能独自作战,前线已经全乱了,将官也只能指挥身边的兵。
“杀!杀啊!”
陌生的口音喊着杀从黑夜中冲了出来,金为贵听不清,却毛骨悚然,急命亲兵前去阻拦。
冲杀过来的兵少,很快被亲兵阻拦,但自此后不断有小股人马杀至阵后,金为贵怒骂前线兵将无能,又甚为恐惧。
他正想去找周一阳商议,却见又有一股贼兵杀来,亲兵急往拦截阻杀,但不料这股贼兵竟然源源不断。
心腹抓着他手道,“将军,快快上马!”
金为贵怔在原地。
他不能理解,为何大好的局势突然间急转直下,为何他两倍于南楚贼的兵力会突然输了?
难道是王扬德败了,那女贼首又领着甲兵杀回来了?
便是输了,何以如此突然?
分明到处都在交战,他的兵马尚未崩溃,怎么一直会有南楚贼杀到阵后,还即将活抓了他?
他不甘心!
他环顾四周,大声呵斥,“周将军呢?广东的练兵游击周一阳哪里去了?”
心腹茫然道,“周将军好像说前线情况不明,他去看看,已许久不见他了。”
金为贵心中咯噔一下,“甚么时候的事?”
心腹道,“好像是刚有南楚贼差点杀过来的时候?”
金为贵一张脸顿时涨红,“周一阳那厮,临阵脱逃!”
心腹哪里有心情应和他,往后一看,眼见前去阻拦的亲兵节节败退,左右不见援兵,不禁面色焦急地说道,“将军,将军,贼人就要来了,快,快……”
金为贵多少有些慌乱,但片刻后又镇定下来,“不过是一股孤军杀了进来,不足为惧!”
他深吸一口气,跳上马拿起一把长枪,“老子若是走了,才是真败了!”
他架着马冲杀了过去,大喝一声道,“大明思恩参将在此,乱贼休得猖狂!大明忠义将士,随本将诛杀乱贼,报效国家!”
混战。
乱战。
黑暗剥夺了将领的指挥权。
远在六里外的石之碧也发现了军令不畅。
原驻守浪石村、现临时归他指挥的一部狼兵正在浪石江北岸与大同社保家队交战,可他已失去对前线狼兵的掌控,只能任狼兵自行其是。
大同社保家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天黑了发动进攻,虽能借着营地篝火散出的光打仗,但战场的光线仍旧黯淡。
刚开始还好,战况稍稍激烈,两方便彻底乱作了一团,石之碧坚信大同社的军令也不能畅通。
也许大同社已经不在乎将士的性命,但他也不在乎狼兵死伤多少,自家营兵守住营寨便是。
然而派去北边的几个亲兵突然回来,却吓了他一激灵,也不顾什么尊卑了,让他们赶紧说北边出了什么事。
几人七嘴八舌,他听了一阵才勉强厘清。
原是羊角堡的大同社将领突然发动袭击,金为贵一开始应对确实得当,凭借人数优势将其分割成几部,准备逐个歼灭。
不想被分割后的大同社将士仍旧奋勇凶狠,仍能阻止反抗,哪怕只有数十人乃至十几人,也绝不投降。
天黑后,明军各部间逐渐失去联系,因大同社将士的激烈反抗不得不缩小包围,于是大战场分出大大小小好几个分战场。
随着战况焦灼,每个分战场进一步成了孤岛。
但大同社将士的目标却十分明确,他们什么也不管,只一心突围杀向阵后。
小股的很快被击败,但不久即有一大股大同社士卒杀来,金为贵亲自上场杀敌,陷入混战后便没了消息,大蠹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砍倒了。
精疲力竭又紧张不已的明军登时崩溃。
他们只好先逃回来。
“金为贵失踪了?”石之碧面如死灰,但眼中却突兀地燃起了一团火焰,“那周一阳呢?”
“周游击更早之前便不见了。”
亲兵的答复让石之碧连喊几个“好”字,他打发走亲兵,将一众把总喊至身前。
“金为贵在羊角堡大败,这场仗我们输了。”
石之碧说这话时,众把总除了感到惊讶,并无其他情绪。
“老子也没想到这么快。还以为会是王总镇与女贼首先分出胜负。真不知是南楚贼太强,还是金为贵和狼兵都是废物。”
嘲笑一阵,他肃声道,“狼兵不要管了,全军随老子北上!”
几个把总立即去整队,唯有秦业迟疑了一下。
石之碧目光扫来,满是质问地“嗯”了一声。
他身子猛地一抖,有些害怕地问道,“石爷,我们北上去救羊角堡么?”
“羊角堡?”石之碧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羊角堡算甚!我们去羊田,我们要去——救王总镇!”
此刻的王扬德喜不自胜,根本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救”。
大同社女贼首所率甲兵营几乎被压至河滨一带,其部士卒虽然悍勇,杀了他不少精锐,但如今也快成了被拔牙的老虎,连伤兵也不得不上场了。
宣元德报来了好消息,他们又在南溪山大挫北郊、西郊过来支援的围城贼兵,贼兵不能从南溪山南下,如果绕路则需耗费大量时间。
除非神兵天降,这狂妄的女贼首必将死于浪石江畔!
他得意之际,柳庆参将朱汝忠带着几个狼狈的官兵赶到,他心头一紧,笑容僵在脸上。
“总爷,败了……”朱汝忠面色灰败,“羊角堡官兵已经被南楚贼击败,金为贵、周一阳失踪……”
“甚么!”
王扬德身子晃了晃,下一刻目眦尽裂。
“谎报军情,当杀!”
他抽出腰刀,几个官兵被吓得不停磕头。
朱汝忠连忙挡下,“总爷,官兵确实在羊角堡败了!”
王扬德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这时有将官匆匆赶来,哭天喊地道,“总爷,大事不好,南边有贼杀来了!”
王扬德眼中是深深的恨意。
朱汝忠只觉天意弄人。
他们担心围城贼兵南下,担心石之碧先撑不住,却不想是最稳妥的羊角堡先败了。
“总爷,快走罢!若是我们这些兵也陷在此处,省城……”
王扬德苦笑一声,“省城……”
他只得强撑起精神,“走!”
朱汝忠松了口气,下令各部有序撤退,但被打得半死的大同社甲兵营却不肯放他们走,死死缠住其后部。
撤退命令一下,士卒本就士气低落,被这么一追击,后部还是发生了溃乱,再有序的撤退也都无序了。
羊角堡的大同社援兵也陆续追来,黑夜中撤退的官兵彻彻底底地乱了。
王扬德的坐骑被乱弹打死。
他落地后被几十个大同社士卒围住,身侧十几个亲兵拼尽全力护卫,反倒让敌人意识到他的身份不普通。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他仰天长啸,已是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身被数创,他狂怒却无力地挥舞着朴刀。
死到临头,敌人却突然散去。
他茫然无措,远远一阵马蹄声响起,发痛的耳朵捕抓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响亮声音——
“昭平参将石之碧率兵来援!”
他震惊之余,满是欢喜,又生出对石之碧的愧疚。
“是王总镇么?”
昏暗的光线中,有十几匹马踏步而来。
他正要回应,却又突然感到不对劲——
石之碧手下才几个兵?他如何能这么快赶来救援?又如何能逼退士气正盛、兵力绝不会少于石之碧的南楚贼?
“王总爷,可算找着你了。”
石之碧的声音响起,马头喷出一口腥臭的热气,王扬德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马头却也跟着往前一动,一根冰冷的枪尖从马头后刺了出来,扎穿了他的脖颈。
“王总爷,不要动,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