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今钰随心所欲地坐在主位上,灌下一大杯茶,看了眼下首的林巧月,问道,“在平乐可还习惯?”
林巧月笑了笑道,“社长放心,我这颗心都扑在平乐的事务,没时间去想习不习惯。”
刘今钰道,“心里可曾怪我?”
林巧月认真说道,“社长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在我心里,社长对我恩同再造,我只恨我这副瘦弱的躯体,不能亲自提刀上战场为社长开疆拓土。”
刘今钰道,“我让赵同桂任理事,兼纪律部部长,你心中当真没有意见?这理事之位,给你也说得过去。”
林巧月摇了摇头,“社长,我此前任纪律部部长,无非是社长无人可用。社长有了合适人选,我自然该退下来。
“何况,也是我先‘逃’去了梅山嵠,又来了粤西。今年各地员役的腐化,我亦负有不少责任。”
顿了顿,她又语气恳切地说道,“社长,那纪律部部长,位高权重,我强占着位置,只会叫人更瞧不起,只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如到这郡县之中好好历练,没本事我便做回教习,有本事我便慢慢爬上去,自己攀登到山顶,便是再大的风雪也不会怕了。”
“好!”刘今钰明白她的想法,并未再就这事多说什么,换了个话题说道,“女子为官,以前也有过,但或在后宫,或在中枢,到底是在帝王身旁。
“你与佟香玉不同,虽不是从乡里这等真正基层做起,但也是在远离中央的郡县。这女官有何利弊,有何不便,你们有甚么建议,尽管与我明说。”
林巧月想了想道,“不知是我纪律部部长的身份,还是我此前早就抱有做这女官困难重重的想法,真在地方任职,反而没觉得很难。
“不是说当官不难,梅山嵠汉瑶争斗,平乐郡民不信官,都让我十分头疼。但身边的员役齐心协力,累是累,苦是苦,但不难受,很多时候也不觉得自己特殊。”
刘今钰乐了,“也是,毕竟你和佟香玉都是本部下来的。再说老子也是个女的,明面上也不敢说指责你们女子身份。何况还有外部的‘敌人’,显然团结更重要。”
想了想,她笑道,“也罢,你们也不要多想,好好替我治理粤西。女子为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我做好表率便是。”
帐外响起彭庆云的声音,林巧月很有眼力见地自行告退了。
刘今钰点头表示同意,“我便不留你了,平乐、苍梧事务繁重,你用心去做。遇到甚么困难,尽管与我说。这民政事务,也是一场争夺民心的战争呐!”
林巧月郑重地应了下来,她起身往外走,掀开帘布,朝彭庆云点点头,后者轻声答谢,迈步走了进来。
“社长,那姓秦的把总来信,说是石之碧不知甚么老朋友,还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险些追究他的失守之罪,将他军法处置。”
刘今钰讥笑一声,石之碧的面目虽已模糊,但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她还没忘干净。
“装模作样!”
也不等有些疑惑的彭庆云想好措辞,她紧接着说道,“你不必多想,石之碧会来的。”
彭庆云更为疑惑,他虽驻兵平乐已久,但与石之碧接触甚少,不甚了解此人。
反倒另一位参将周烈起初经常越界,他倒是远远见过一面,差点让猎兵崩了周烈脑袋。自从那次以后,这周参将也老实了许多。
不过自家社长当真神了,说石之碧会来,这人便真来了。
三更夜里,自称是平乐城老朋友的人乘船至伏荔市上游,请刘今钰到岸边与他见一面。
刘今钰本想下令撤走伏荔市渡口的所有船只,让这位老朋友放心到渡口来。
但石之碧坚持不来伏荔市,刘今钰不由冷笑,知道石之碧不仅是担心安全问题,还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彭庆云道,“社长,要不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不必,”刘今钰道,“我们绕路过去。”
彭庆云心中惊诧,但嘴上立即应下,点出军中几个好手和熟悉附近情况的当地人,从北边绕过伏荔市西面的山,再往西南行至漓江畔。
两方人马相见时,已经过了四更。
这次刘今钰没有请石之碧与她单独说话,石之碧也不意外,他打量刘今钰几眼,神态放松地说道,“刘社长,本将还以为贵社打下梧州了。看样子……”
话说到一半,石之碧便笑了起来,隐约带着些嘲讽。
刘今钰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在石将军看来,桂林与梧州,哪个更重要?”
石之碧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看了几眼刘今钰,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对贵社而言,梧州更重要。对我等和皇上而言,自然是桂林更重要。”
“石将军,你错了。”刘今钰道,“于我社和贵方而言,梧州最重要。但,对我社和贵方而言,桂林最重要。”
石之碧皱起眉头,刘今钰的话显然矛盾且不知所谓。
“梧州,重在军事。”刘今钰道,“我夺梧州,则疆域稳固;你收梧州,则两粤相通,我社疆域被斩断。
“甚至弃守桂林,更有利贵方。贵方多出两三万兵力,其中至少五千精锐,可直接攻打我社薄弱处,而不是耗在桂林与我社硬碰硬。
“桂林,距离南楚,实在太近了。”
石之碧若有所思,但仍是摇了摇头,“但郑巡抚、王总兵绝无可能放弃桂林。”
“没错,他们不能放弃桂林,因为桂林重要,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刘今钰道,“一省权贵,尤其是靖江王的身家,全在桂林。
“更重要的是,大明,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对粤西的绝对掌控的象征,也落于桂林一城之上。是以丢了桂林,便是丢了粤西。”
石之碧张了张嘴,但心里的言语却只化作一缕苦笑。
刘今钰慢悠悠地继续说着,“郑巡抚为何还能抽调来万余狼兵?平乐残余的州县,为何不降我社,甚至胆大包天地派兵入境骚扰?
“皆因,桂林尚在!”
她轻笑一声,接着道,“我原本也想岔了,以为桂林对你们重要,所以留着桂林牵制粤西主力即可。但实际上,桂林对我社,也十分重要。
“打下桂林,土司自然不会臣服我社,可这帮桀骜的瑶僮,也不会再多瞧官府一眼了。粤西东部这片汉人居多的府县,便是我社囊中之物。
“且不说这么远,我现下来打桂林,主要是将狼兵引来桂林,最好全歼,断了你们念想。或许石将军也知道了,熊总督欲集兵数万来救梧州。
“所以,现下便只需等着,是我先歼灭这支狼兵或是攻下桂林城,还是熊总督的兵马救下梧州了。”
石之碧心脏突突地跳着,他警惕地看着刘今钰,“你想要本将做甚么?本将不可能再被你欺骗?”
“欺骗?”刘今钰呵呵笑了两声,“何谈欺骗二字?若非麾下精兵保全住了,石将军这半年多的安稳日子从何而来?”
石之碧没回话,刘今钰倒也不准备与他卖关子了,“石将军,我也不需要你做甚么,毕竟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
小小的参将?
石之碧嘴角抽了抽,但今时今日,他也不得不认刘今钰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嘛,只是提醒石将军,该打的时候打,不该打的时候不要打。”刘今钰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要看好时机,尤其是可以往上走的时机。”
石之碧心头一惊,“你甚么意思?”
“无甚意思,只是说一个事实。”刘今钰道,“不管桂林、梧州结局如何,贵方不会轻易放弃桂林,我方也不会放弃梧州。
“哪怕熊文灿的兵进了梧州,我社也会想尽办法与他作一场。总之,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两粤还是断绝的状态。
“而粤西的西边、北边,那是十万、百万的大山,粤西可以说已经跟朝廷断了联系。那么,少一个总兵便彻底少了一个总兵。”
“你!”
石之碧情急之下,饱含愤怒情绪地吼了一声。
“少一个参将、守备,便彻底少了一个参将、守备,将军的心腹,也有很大机会往上升一升。”
刘今钰却并不在意,只补充了一句,此刻石之碧身边十几人,也完全听明白了。
有人惊惧,有人激动,所有的目光最后都落在石之碧头上。
刘今钰又开始说话,语气平常,但不知为何,在石之碧等人耳中却极具诱惑力。
“若是我社败了,石将军便想办法立下几个功劳,朝廷只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临时的总兵。哪怕不认,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差于一个参将。
“若是我社赢了,石将军这个总兵便是实打实的。投降我社,荣华富贵少不了。想回朝廷那去,我陪你演戏,放你去粤东,又或者……”
说着,刘今钰自个笑了起来,“石将军可以去西边,不管是粤西西边,还是云南,皆土司众多。以石将军的本事,打下几个土司的地盘,当个土司王难么?
“当然,若石将军志向远大,干脆去往南方。如今交趾分裂,俨然成了两国。石将军手下精兵云集,且交趾本为我汉家故土,将军未尝不能成就一番霸业!”
“你……”
愤怒之意弱了许多,石之碧只觉得一股猛烈的火焰在身体里熊熊燃烧着。
以他现下的实力,最多欺负几家土司,不可能去交趾冒险。但若是他真成了“代总兵”,甚至与他同级别的参将也没了,一省精兵大半在他手中——
不敢说交趾国王,至少当一家大土司绝无问题!
那个时候,朝廷自顾不暇,哪里管得到他,他就是当地名副其实的王!
刘今钰那叫人浑身酥麻的声音再度响起,“石将军,我不知时机甚么时候会到,只知任何时机都稍纵即逝。
“我与你合作得十分愉快,望你莫眼睁睁看着时机丢失,抑或是,被别人抓住。”
石之碧呆住,一股冷风灌进他微微张开的嘴巴。
火全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