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府阳朔县伏荔市。
为了拱卫阳朔城,石之碧、周烈两部在此地布置了三百兵将,由两把总总领。
起初这两位把总还算认真负责,操练、巡查、修建防御工事,一个不落。
但随着大同社的重心转向南方,其兵将几乎不入境阳朔,而粤西与粤东道路断绝,兵将到手的粮饷越来越少,小兵懈怠,将官也有了怨言。
如此几月下来,操练由三日一操到五日再到十日,最后几乎成了表演,懒懒散散在临时修建的演武场集合一下便散了。
至于防御工事,半年前便完工大半,却至今未收尾。
倒是巡查的频率越发高了起来,但士卒出了伏荔市到底做了什么,便“无人知晓”了。
下梁歪了,自然是因上梁不正。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位把总有了默契,两人轮流回阳朔“汇报军情”,一般伏荔市就只一把总在。
这日正午,该月留在伏荔市的秦把总本在床上呼呼大睡,却被亲兵叫醒。
“大事不好!”亲兵哭丧着脸,秦把总揉着眼睛,困意尚未消散干净,“秦爷,南楚贼来了!听说是南楚贼的女贼首亲自领队!”
秦把总的手僵在眼前,下一瞬他用力拍打亲兵脑袋,听着亲兵惨叫犹不满意,破口大骂道,“你个蠢才!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也敢来扰你爷爷美梦!”
收回手,他瞪着亲兵道,“那妖女一门心思打梧州,梧州没拿下,她来桂林作甚?来讨她爷爷我的打么?”
亲兵跪在地上,捂着头带着哭腔说道,“爷爷,小的哪里敢骗你!龙头山那边传来的消息,恭城方向出现好多贼人,往西行军……”
“往西就他娘的一定来伏荔市么?”秦把总怒道,“那妖女,来了才好!来了爷爷才好收拾她一顿,让她晓得甚么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亲兵讷讷道,“是,是,秦爷威武……”
“是你个傻**!”秦把总狠狠踹了亲兵一脚,“快去探查清楚,是不是龙头山的傻**眼睛瞎了!要是敢谎报军情,爷爷废了他们的狗眼睛!”
亲兵从地上爬起,连声答应,着急忙慌地下去了。
手下一走,秦把总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双手撑在床边,牙齿有些打战,“那妖女该不是真来了罢?是已经打下梧州,还是这么久打不下梧州,要拿桂林出气?”
他慢慢起身,双腿有些发软,“不,稳住!那妖女算甚么!哪次不是靠突击、偷袭!爷爷可不怕她!”
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扶着桌子,他舒了口气,目光慢慢挪向外面,却又迅速收了回来。
“他娘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不,也许妖女只是路过!不,要是妖女真来了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大声叫喊,几个亲兵进来,他让他们去渡口租下几艘船。
旋即他又喊来小妾,与她一起收拾细软。
小妾哭哭啼啼的,听得他心烦,打包好了值钱玩意便让心腹家丁带着小妾先上了船。
小妾却抓着他手道,“爷,你不走么?”
“走?走哪去?爷走了,哪有你的富贵!”他甩开小妾的手,恶声道,“莫哭了,哭得老子烦躁!”
小妾不敢出声,但还是在哭,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他心一软,语气温和了一些,“好了,好了,老子总不能贼人还没来便先跑了。上船,快上船。”
他示意家丁将小妾和她的丫鬟带上船,又吩咐道,“你们莫去阳朔,直接去永福。在永福等消息。都机灵些,情况不对,带着夫人去柳州。”
催促船家带人离开,他便上了岸。
伏荔市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市集里的商户,在没瞧见他们这些当兵的前,脸上都挂着笑容。
“一□□商!”
他没好气地想着。
伏荔在阳朔城东十五里,南面是漓江,北面有条去往省城的道路,虽不是主干道,但也算是水陆通衢。
南楚贼占据平乐府半壁后,伏荔市又成了大同货进入桂林、柳州,桂林、柳州商货进入平乐乃至南楚的重要集散地。
此地商人本就赚得多,如今更是大发“国难财”,他恨得牙痒痒。
当然,除了那么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爱国之心,更多的是痛恨自己以往盘剥得少了,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
他不是没想过抢一把就跑,大不了分润些给石之碧、周烈等人,但他怕被南楚贼抓住,让伏荔市的商户公审他。
他可是认真盘算过了,按他以前的罪行,顶多是“官商勾结”,他也是给了商户好处的。
最多加一个“御下不严”,那些士卒下乡劫掠,主因是上头没发粮饷,赖不上他!
秦把总心焦不已地等着消息,不想前去探查的士卒没回来,伏荔市却乱了。
不少商户跑去渡口抢着租船,有些人眼见抢不过,竟逃去了山里。
“降……”
秦把总下定决心要逃时,终于有去往龙头山的兵回来了。
“他们都投降了!”
秦把总怔住。
那兵缓了口气,才又怕又急地说道,“秦爷,好多兵……好多贼兵。外头的都降了……”
秦把总心头一颤,强装镇定,“那妖……那女社长,当真亲自来了?”
那兵道,“听说是个女子领头,但小的没亲眼看到。”
“没用!废物!”秦把总骂了两声。
他身边的亲兵一个比一个慌,“秦爷,我们是不是……那妖女听说会妖法,伏荔市才几个兵,恐怕……”
“甚么妖法!甚么妖女!”秦把总骂道,“那大同社的女社长,不就是个长得高壮了些的寻常女子么?妖女个屁!莫要长别人威风!”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守?”
“守个屁!”秦把总气哼哼说道,“伏荔市连堵土墙都还没建好,怎么守?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几百兵!
“要是阳朔城就是差了这几百守军呢?让你们死在这里,丢了阳朔城,老子岂不成了最大的罪人!”
秦把总说罢便要带人走,但还没出门,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平乐方向来的贼船占了渡口,所有的船都被抢了。
秦把总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他心里清楚得很,漓江两岸对平乐来的船的监视约等于无,毕竟这个方向除了最开始有过战船,一直都是主动孝敬兵将的商船。
“走陆……”
三个字都没说完,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进来报信。
南楚贼——不,大同社的大军来了。
秦把总身子一抖,亲兵们面如死灰,他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外走去,“他娘的傻站着作甚,快随老子迎接王师!”
……
刘今钰扫了眼舍了武器、抱头蹲着的一众明军,目光落在最前头那个黑壮胖子身上。
“你就是领头的?姓秦的,把总?”
秦把总一脸奉承的笑,“是小的!是小的!小的早就心慕社长老……社长夫……社长你这样的大人物。
“盖世无双,又心怀天下苍生,这等圣人一样的人物,小的能见上一面,便是死了也心甘。”
刘今钰冷着脸,“那本社长满足你,现下送你去死。”
秦把总暗道一声不妙,赶紧五体投地,哭喊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小的诚心追随社长,社长杀了小的,岂不是污了社长的名声。”
刘今钰问道,“杀个贰臣,怎么会污了本社长的名声?”
秦把总的哭喊更真挚了几分,“社长,社长,小的不是贰臣,是弃暗投明呐!伪明暴虐无道,正道之士,本就该报效大同社啊社长!”
他的声音几乎快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
可他嚎了好一阵,却只听见脚步声,没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他心惊胆颤地稍稍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的披甲男子蹲在他面前,冲着他笑,“好了,莫装了!”
他赶紧哭丧着脸,“这位将军,小的没……”
披甲男子冷着脸打断他道,“再说这等假惺惺的话,老子叫人缝了你嘴巴。”
他一个激灵,余光发现刘今钰领着一众兵将走了,只剩下眼前这将官带着几十人看守他们。
他问,“小的不用死了?”
披甲将官摇了摇头,“社长与你开玩笑呢!”
他松了口气,但又立即发起愁来,“将军,小的可是惹恼了社长?将军,小的发誓,方才都是小的肺腑之言。”
说着,他由衷说道,“社长果然不同寻常,爱听直话,不爱谄媚之言,真真明主之象!”
“这就对了!”将官大笑道,“你这黑胖子,也是读过书的,要晓得社长爱听真话,尤其是,好听的真话!”
秦把总呆愣片刻,旋即恍然大悟,接着对年轻将军几番感激。
那将官命令手下士卒将降军带走,自己领着秦把总去了一间帐篷,让他先吃饭再休息,他那颗冷下去的心又热了起来——
那位尊贵的社长或许真地只是与他开玩笑,内心是打算重用他的。
但他的幻想在那位年轻将官再次来找他时破灭了。
“秦把总,忘了介绍,我姓彭名庆云,原是……原是甚么不重要了,我即将是大同社保家队新编第六团的团长。”
将官笑容温和,但秦把总在此刻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社长喜欢听好听的真话,尤其是干出实事之人嘴里好听的真话。秦把总,不管你是虚情假意为了保命,还是当真钦慕社长……”
年轻将官的笑意更加深了,那释放着亲近之意的笑容乍眼一看叫人亲切,可多看几眼,又觉得很不实在,似乎隐藏着欺骗、利用和嘲弄。
“请秦把总去阳朔,告知昭平参将石将军,便说平乐城的老朋友想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