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黄河水色如泥汤,滚滚东去。
车驾行至白马津,武则天并未惊动地方官,只带了黛玉并十余护卫,登上河堤。
堤坝新筑不久,用的是黛玉治水策中“分区束水”的法子,夯土坚实,两岸新植的柳树已生了根,翠绿的枝条在河风中迤逦摇曳。
“陛下请看,”黛玉指着对岸一处略显低洼的河滩,“去岁汛期,水漫至此,淹了三村。今岁堤成,滩地露出,若引水渠灌溉,皆是良田。”
女帝极目远眺,微微颔首。
正待说话,忽见下游远处尘头起处,几骑快马奔来,蹄声急促,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护卫立刻警觉,手按刀柄,将女帝与黛玉护在中间。
来的是几个当地府兵,押着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血污的汉子。那汉子被推搡着跪在堤下,为首的小校滚鞍下马,疾步上前禀报:“陛下!抓获一名妖言惑众的逆犯!此人自称‘弥勒降世’,在陈留一带聚众数千,煽动流民,攻打县衙!”
武则天脸色沉静,只问:“所为何事?”
小校迟疑一瞬:“说是……说是朝廷修这堤坝,占了他们祖坟,断了风水,又强征了青壮,致使田地荒芜,活不下去了,要……要清君侧。”
“清君侧?”女帝轻哼一声,目光扫过那汉子。
那人虽狼狈,一双眼睛却赤红,死死瞪着堤上这群衣着光鲜的贵人,尤其是看到被簇拥在中央的女帝时,那目光更是淬了毒一般。
黛玉站在女帝侧后方,心口莫名一紧。
她看见那汉子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看见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更看见押解他的府兵脸上,除了戒备,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这惶然,与她记忆中,荣国府抄检大观园时,那些婆子丫鬟脸上的神情,何其相似,又何其可悲。
女帝并未立即处置那汉子,只命人带下看管。
她转身,沿着河堤缓步前行,黛玉默默跟随。
风更大了些,卷起黄土,扑在脸上,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气。
“林黛玉,”女帝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被风送过来,“你看见了吗?朕修堤治水,为的是保他们身家性命,免其沦为鱼鳖。到头来,他们却恨朕入骨。”
黛玉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浑浊却滚滚向前的河面上:“陛下,他们恨的,或许不是堤坝。”
“哦?”
“堤坝是死的,人是活的。臣猜想,修这堤坝时,必有胥吏借此摊派勒索,强占民田为取土之所,或征发夫役,克扣粮饷,致使百姓未蒙其利,先受其害。”她声音清晰,字句却如针,“百姓眼中,只见眼前之苦,难解陛下百年之利。而那‘弥勒’,给的虽是一场空梦,却是他们眼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武则天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河风猎猎,吹动女帝玄色的披风,也吹动黛玉素白的衣裙。
“你倒是敢说。”女帝眸色深沉,“依你之见,该如何?”
黛玉垂眸:“臣不敢妄言朝政。只是……读史时曾见,前朝炀帝开凿大运河,功在千秋,然役民过甚,终成祸端。可见这治水,治的不仅是江河,更是人心向背之水。技术手段,譬如药材,能治病,亦能伤人,全看如何施用,由何人施用。”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广袤却略显荒芜的河滩地,那里本可如她所言,变成良田:“譬如这新露出的滩地,若朝廷能妥善安置流民,贷给种子耕牛,三年不征其税,使其安居乐业。则今日堤下阶下之囚,安知不是明日陛下最忠顺的子民?那‘弥勒’的妄语,又岂能蛊惑人心?”
女帝久久不语,只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水。
半晌,她才淡淡道:“你父亲前日递了密折,弹劾河北道巡察使贪墨修堤款项,草菅人命。折子里列举的罪证,条条清晰,不像他往日风格。”
黛玉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父亲为官,向来谨慎。”
武则天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不再追问。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
“回京。”女帝转身,走向车驾,“传旨,将那妖人押回神都,交由大理寺详审。另,着户部、工部,即刻拟定沿河新垦滩地安置流民章程,三日内呈报。”
“是。”
登车前,女帝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身旁的黛玉道:“你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总比别人深些,也毒些。”
车驾启动,碾过黄土道路。黛玉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听着窗外单调的车轮声。她想起那个“弥勒”汉子赤红的眼睛,想起父亲那封必然经过她“点拨”的密折,更想起女帝那句“深些,也毒些”。
她轻轻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纤细却已不再柔弱无力的指节。
这双手,画过治水图,改良过连弩,设计过曲辕犁,如今,似乎又要沾上这浑浊世道里的纷争与人心了。
红楼残梦里,她只看见一个大家族的倾颓,便觉天地倾覆。
如今在这真正的天下兴亡、黎民疾苦面前,那点悲欢,倒显得轻了。
只是,这“毒”一般的清醒,究竟是好是坏?
她闭上眼,任由车厢颠簸,心中并无答案,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
回到神都,已是冬初。
第一场雪落下来,将洛阳宫阙染得素净。
黛玉才踏入府门,林如海便迎了出来,官袍未换,眉宇间凝着忧色。
他挥退下人,引女儿至书房,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沉郁。
“玉儿,”林如海压低声,“你此番随驾巡河,是否……是否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今日朝会,陛下突然下令彻查去岁修堤款项,河北道巡察使赵恒当即被夺职下狱。虽说为父确实递过折子,但是这……这雷霆手段,未免……”
黛玉解下沾雪的斗篷,在炭盆边暖手,神色平静:“父亲是觉得,陛下此举过激,恐引朝野震动?”
林如海叹了口气,在女儿对面坐下:“赵恒其人,并非孤臣,背后牵连甚广。陛下近年来……手段愈发酷烈,为父是担心,树敌太多,非社稷之福。”他看向黛玉,目光复杂,“你如今常伴御前,一言一行,皆在风口浪尖,为父实在……”
“父亲,”黛玉打断他,声音清冷,“您可知那赵恒贪墨的款项,足以在黄河边再筑半道堤坝?您可知因他克扣工料,今夏白马津那段新堤险些溃决,下游数万百姓险些葬身鱼腹?”她抬起眼,眸中映着炭火,亮得惊人,“陛下若不彻查,不严办,如何震慑后来者?难道要等堤毁人亡,再去抚恤追悔么?”
林如海被女儿问得一怔,竟有些语塞。
他印象中的女儿,聪慧是聪慧,却总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何时竟对这等实务、这般民生疾苦,有了如此切肤的认知?
“话虽如此……”林如海捻着胡须,眉头未展,“只怕朝中那些清流,又要借此非议陛下,甚至……牵涉到你。”
“清流?”黛玉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若他们真以‘清流’自居,为何不早弹劾赵恒?为何要等陛下亲自察觉,雷霆出手?是他们不知,还是不敢,抑或是……不屑于理会那些堤下蝼蚁的性命?”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簌簌落雪:“父亲,女儿在黄河边,亲眼见过那些被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信那‘弥勒’妄语的流民。他们所求,不过一口饭吃,一处安身。若朝廷不能给他们,自有人给他们虚妄的指望。这人心一旦失了,再高的堤坝,也拦不住。”
林如海看着女儿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忽然觉得,女儿离他熟悉的那个闺阁才女,已经很远了。
她站在那里的姿态,谈论这些事情的语气,竟隐隐有了几分……他只在那些真正掌权者身上才见过的决断。
“罢了,罢了。”林如海长叹一声,“为父老了,有些事,你看得比为父明白。只是玉儿,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黛玉回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女儿明白。所以,风来时,要么折断,要么……长得更坚韧些。”
……
几日后,宫中设宴,并非大朝宴,只是小范围的赐宴,在暖阁里。
除了几位宰相、近臣,竟也召了黛玉。
阁内暖香融融,酒过三巡,气氛本该松快些,却因女帝在场,总带着几分拘谨。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近日大理寺审理的几桩“妖书”案上。
所谓妖书,不过是些私下流传、非议朝政、甚至隐含对女主临朝不满的诗文。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趁着酒意,起身拱手:“陛下,老臣斗胆进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些许狂生妄语,若兴大狱,恐伤陛下仁德之名,寒了士林之心啊。”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人都悄悄觑着女帝的脸色。
武则天端坐上位,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依卿之见,该如何?”
那老臣见女帝未立刻发作,胆子更壮了些:“老臣以为,不如广开言路,效法太宗皇帝,设登闻鼓、铜匦,许天下人直言极谏。其言可用,用之;不可用,置之。如此,则诽谤自消,陛下亦可收天下之心。”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底下却藏着机锋。登闻鼓、铜匦若真设起来,首先涌进来的,恐怕不是治国良策,而是对女主当政的汹汹物议。
几位大臣纷纷附和,言称老成谋国。
女帝目光扫过席间,最后落在末座的黛玉身上。她今日穿着浅碧色宫装,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空谷幽兰,出色的容颜更是令人不敢打量,这像是在亵渎那圣洁的面容。
“林黛玉,”女帝忽然点名,“你怎么看?”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了。
那提议的老臣更是微微蹙眉,显然不满女帝竟询问一个黄毛丫头。
黛玉放下银箸,起身敛衽一礼,声音平和:“回陛下,臣以为,这位老大人所言,乃是治世良方。”
那老臣面色稍霁。
却听黛玉继续道:“只是,良方也需对症。譬如一人内里虚火旺盛,外感风寒,若此时贸用大补之药,恐非但不能祛病,反会引邪入里,加重病情。”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众人:“如今朝局,外有突厥、吐蕃虎视,内有新政推行未久,各方利益纠缠。此时若大开言路,固然能显陛下胸襟,但难免被有心人利用,混淆视听,煽动民心,干扰国策。届时,非但不能收天下之心,恐先乱天下之势。”
她微微一顿,看向那老臣,语气依旧恭敬,言辞却锐利:“老大人忧心士林之心,自是公忠体国。但臣斗胆一问,大人可知那黄河边的流民,心中所思所想?可知边关将士,枕戈待旦时,最盼朝廷何种作为?士林之心固重,然天下之心,岂独系于士林?”
一席话,不疾不徐,却如冰锥坠地,掷地有声。
那老臣脸色涨红,指着黛玉:“你……你小小年纪,怎可妄议……”
“好了。”武则天淡淡开口,打断了可能的争执。
她看着黛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对众人道:“林姑娘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凡。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缺一不可,更需审时度势。此事,容后再议。”
宴席继续,气氛却愈发微妙。
散席时,雪已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清冷如霜。
黛玉走在出宫的路上,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那位提议的老臣,他赶上来,与黛玉并行一段。
“林姑娘,”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老夫为官数十载,历经三朝,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伶牙俐齿、不尊长辈的女子。”
黛玉停下脚步,在雪光中转身,面对着他。
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精致、清冷,眼神平静无波。
“老大人,”她微微颔首,“晚辈可不敢不尊长辈,只是更尊道理、更重事实罢了。若长辈之言于国于民有利,晚辈自当敬聆。若不然……”她顿了顿,声音轻却清晰,“恕晚辈不敢苟同。”
老臣气得胡子微颤,最终只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黛玉独自站在雪地里,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夜中。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在朝中的名声,恐怕又要添上“跋扈”、“锐进”几笔了。
可她抬头,望着被雪洗净的夜空,那轮冷月,忽然想起大观园里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琐碎。
与眼前这关乎国策、牵动天下的风波相比,那些,真的轻如尘埃了。
她拢了拢衣袖,继续向前走去。
雪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步一个脚印,清晰而坚定。
正如她在路途上一样,道路不一定笔直,但是她一定会坚定地前往自己的目标。
说明:1.黛玉现在还会想起大观园里的事情,到后面就基本不会再想到了,也算是在慢慢成长吧。
2.武则天还没有完全信任黛玉,毕竟是帝王嘛。
3.天授:武则天正式称帝(66岁)后的第一个年号,使用时间为公元690年到公元692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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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正文·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