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司扬交代两句就走了,蒋述窝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人讲话,詹维一那语速快,很干脆。
蒋述没听清什么,转眼又进入梦乡。
“咱弟弟做什么的?”詹维一叼着袋豆浆问,他和司扬并肩,快步走在清晨周县的石砖路上,身边是川流的车辆。
司扬没回答,咬了口烧麦,挺平静地看他一眼。
詹维一是个鬼机灵的,很快说:“哦,看我昨晚忙忙叨叨的,没记住弟弟名字,就记着挺显小。”
他没说“咱弟弟”了。
司扬边走边回了句:“蒋述是比你小,也26了,他是化妆师。”
詹唯一张大眼,挺新奇:“化妆师!身边没做这个的,厉害厉害。”
司扬点头,凤眼含笑:“是,他挺早就晓得自己要什么。”
多早呢?
那时蒋述的阿婆还活着,暑假一到,蒋述回去看外婆,司扬非赖赖唧唧要跟着去。
那时苗冉行为已经扭曲起来好一阵,家里阴恻恻的:司扬和蒋述说话时,苗冉会悄无声息站哪儿偷听着,被人发现也毫无反应;蒋述和司扬打闹时,一回头会看见苗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着个手机把摄像头对准他俩,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录像着。
这一切都叫司扬毛骨悚然,蒋述同情理解,毕竟他也深受其扰。
为躲避苗冉,也互相图个玩伴,两个少年大包小包,班车上颠簸一趟,相跟着来到蒋述外婆的家:
黄泥镇。
此地没多少住户,但良田、山丘俱备;池塘、湖泊不缺。
拿了手机也没法玩,信号太差太差,加载张图片都费劲半天。
蒋述看他戳戳点点手机,很无措的样儿,就绷着张脸说:“你自己要跟来,无聊了别闹着要回去哈。别折腾我阿婆。”
他们肩抗手提的,从公路边走一小截下坡的十字路,就看到一小片果园,不再郁郁葱葱的树,但果子很老实地生长、沉甸甸地捧出果实。
蒋述外公生前种的,就在屋四周开垦出个小果园。
栽了花椒树、李子树、苹果树和梨树,再走几步,一片不怎么娇艳但露珠挂布的玫瑰,和打扫干净的鸡笼。
几只本地土鸡,另一笼漂亮奇异的珍珠鸡,鸡们四处走,头一点一点地,啄一下玉米粒,又返头啄一下玫瑰花瓣。
房子内部是个四合院布局,他们把行李放在西面房间,铁色的砖和木质的梁,司扬微微抬头,深吸一口,吐纳着空气中莫名好闻的药味。
一些或过期或没过期的药。
过期的药物都装在竹筐里,分门别类锁进一个立柜。
司扬哈出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他手指拨动,透过划出的轨迹,看到里头锁着最大一个药箱,外面用粗笔写到:
蒋乘新,留予吾妻:韩克琼。
蒋乘新是蒋述外公,外公走了,以前是个乡村医生;韩克琼是蒋述外婆,与遗物活着,曾经也是个乡村医生。
这些年外婆眼睛老了浑浊了,黄泥镇的卫生院建起来,村人很少再来他家拿药医病。
头疼脑热的乡里街坊,偶尔会来买点头痛粉,或者打屁股针。
这几个月屁股针也打不来,因为外婆眼睛不好了。
司扬也跟着蒋述喊“阿婆”,八十岁的老人家,精神矍铄,带他俩上山采菌子,能甩他们二里地都不带喘的。
阿婆让蒋述带司扬去摘果子吃。
随便吃,还能顺手摘两筐,去赶集地卖了换零花钱。
这里人把赶集天叫作“赶街天”。赶街天是轮着来的,五个临近的乡镇,每个镇赶一天,每五天一轮回,村名都认得:哪天又该背上竹背篓去哪个镇赶街喽。
蒋述和司扬俩人爬到树上,摘了框梨,吃个水饱。
又爬去花椒树上,戴着棉线手套摘花椒。
阿公的花椒和梨子;
阿婆的玫瑰与鸡笼;
穿过时光投射进蒋述后来的家,是那些阳台上栽满的玫瑰花和西红柿。
蒋述妈妈走了,外婆没女儿了,老友们相继离开,阿婆说自己也要在这里落叶归根。
她不愿搬去蒋述妈妈所嫁的小镇住,那里更发达更便利,也吞噬了她女儿的生命。
蒋述和阿婆,抱着一个妈妈的骨、一个女儿的灰,颠簸着乘班车回到黄泥镇,骨灰安葬在松树林里,一棵女孩童年时亲手种下的松树下。
往日都是外婆一个人住,家里用柴火烧饭,台上电磁炉线都老化了,用不来。
阿婆和老姊妹出去款白,蒋述就和司扬睡午觉,一个房间摆着两张不相干的硬木板床,没有并排,是垂直放的。
很干净,床单被罩有洗衣粉的清香。
司扬先饿醒了,他长身体快,老是饿。
司扬爬过来,戳戳蒋述腰,蒋述半梦半醒的,痒了就不耐烦地蹬脚蹭床。
“我饿了,蒋述,好饿好饿。”
蒋述无语,顶着一脑袋乱发、睡眼惺忪地起床给他弄饭。
因为司扬不会用柴火,甚至都不是柴火灶台,是在厨房地上,用一圈砖块围住,铺满厚厚的草木灰,架上一个铁扎的圆环、圆环长了三条铁腿。
放稳把铁锅支上,底下凑起干燥的柴堆,划火柴点火,手笼起来把火苗送进去。
蒋述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凑起烧掉一半的柴,很讲究力学,一根支撑着一根、倚靠着另一根,互相依偎、岌岌可危。
凑成一个半站立的柴火堆,中心留一点空洞,让火苗进来。
蒋述生着火,司扬板凳太矮了,支着腿像个长脚虫怪,帮不上忙,就挺殷勤地说:“你还会生火啊,好厉害。”
蒋述淡淡看他一眼,打预防针:“没有肉吃啊。”
阿婆自己住,很不爱吃肉,只有小菜,都自家种的、很鲜嫩。
可司扬大小伙子最爱吃肉。
他遭了打击,耷拉着脸还捧着希望:“啊?那、那鸡蛋炒饭?”
“鸡蛋刚卖完,”蒋述丢一把干草加去烧起来的火堆里,不看他,“要么你等几天,看母鸡下不下蛋也好?”
毫无待客之道的蒋述,用最平静的声调,说出世间最冰冷的话。
司扬瞬间变霜打的小白菜,蔫巴巴了。
蒋述看他攒眉苦脸的样儿,终于良心复苏,他灵机一动,丢下句:“等着。”
野马一样蹿出屋了,隔壁家小卖部物资匮乏,回来时蒋述抱着几袋零嘴,丢给司扬。
司扬眼亮了下,又熄灭下去,抬眼可怜巴巴地说:“我想吃正经饭,这些不顶饱。”
“你还挺难伺候。”蒋述斜眼呲他一句,又说:“给你做正经饭好了吧。”
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包东西,晃了晃袋子,很开心说:“肉来啦!”
是一包红彤彤塑料包装的、印刷着四个很艺术很童趣的字体——
【北、京、烤、鸭】
司扬:“……”
蒋述不管他,端一锅冷饭过来,再端一锅冷掉的红豆汤,上头板结薄薄一层猪油。
火烧得正旺,蒋述单手架上一口大铁锅,点一勺猪油烧热润锅。
很熟练地下饭、拨散,冷米饭散开,在热锅上蹦蹦跳跳。
舀一勺冷掉的红豆,砸进已经开始喷香的猪油炒米饭里,翻拌、颠铲,好不热闹。
最后,他竟真的撕开那袋“北京烤鸭”零食,以大厨的口吻,抱怨一句:“这东西都从两毛五涨价到五毛了,啧啧,什么世道!”
随后,伴随着司扬惊恐的目光,“北京烤鸭”下锅里,随铲子跳动、与米饭伴舞——
点上葱花,大功告成。
你别说,竟然很好吃很好吃!是司扬从此往后再没吃过的味道,灵光一现蒋大厨的“绝笔”。
第二天一早,司扬磨破脚也要去买肉包子,他自己爬起来,一路问一路走,竟然真给他买回来两袋包子,多是肉的,几个素的给阿婆。
蒋述睡得正香,鼻尖抽动了动,离奇梦乡竟飘来凡尘俗世的包子香,引人入世。
蒋述香醒了,一睁眼,包子白软的皮冒着热气近在眼前,司扬晒黑的脸笑盈盈,虚了焦露在包子后头当背景。
吃完包子抹一把嘴,蒋述拍拍行李,大手一挥,说:“今天拍照。”
阿婆召集来一群还在世的老姊妹、老弟兄们,老头老太个个穿新衣、穿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白发梳理整齐,脸洗的干干净净。
笑呵呵来拍照,三人一条板凳,坐排排。
蒋述一一给他们化妆。
他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个相机,挺平价的款,沉甸甸放司扬手心,说“交给你来拍。”
蒋述用竹子和树枝架起来一块背景布,可以换红、白、蓝。
坐左边拍,是自由选择的背景布;坐右边拍?是一片真实盛放的向日葵,村民种的,在七八月蓝天下抬头绽放,好看得说不出。
老人们笑着聊着很热闹,说拍了到时候坟头墓碑上用,家里供桌上还能挂。
他们唠家常一样,生死谈笑间。
司扬可做不到,他一听就压力倍增,悄悄扯了扯蒋述衣袖,小声在他耳边说:“我好怕我拍不好。”
蒋述根本不当回事儿,眼神坚定地看住他,说:“我相信你,自由发挥!别有压力。”
好不了一点儿,司扬感觉自己此刻不认识他了,被他一“激励”,一半放心,一半是肾上腺素飙高。
他只好全神贯注给拍好,尽己所能。
户外化妆总归不如室内方便,刘老太家孙子是个剃头匠,他一扁担把剃头架子挑过来,支在田间地头供他们使用。
蒋述给老人们化妆,一个个皱巴巴的干瘦老人,此时新奇得像小孩儿。
一个奶奶边抿口红边照镜笑:“哎哟,老脸一张还扮上花样了。”
蒋述惯来是个笨嘴拙舌的,他不会很高昂地捧,只语调自然夸说:“奶奶平时不化就很有风采,化了更好看。”
老太太开心了,掸掸头发朝司扬那边去,下一个老人坐到剃头挑架前。
一个又一个老人化了妆,男人也不例外,只妆更淡。
排队拍好照,蒋述几乎没得休息过,司扬只拿摄像机,稍有压力,倒还好。
是不是空了,就拿瓶水拧开盖子递到蒋述嘴边,给他喝。
蒋述最初每次都说“谢谢”,久了连说话力气都无,手微微发抖,含一口水,看司扬一眼,像是知道他懂得。
司扬自然晓得的。
外婆拍过后先去烧饭,刘老太是最后一个化妆的。
她脸上很大一块紫色斑痕,从额头垂下来盖到眼睛一下,几乎罩完半张脸。
是胎记或疾病的遗物,像阳光照不亮的可怖阴影。
太阳逐渐西斜,光线仍然很好,蒋述低头佝腰认真给老人家化着妆,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他手上化妆品一盘盘地换,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甚至念不明白品牌名。
人家说造出来卖出去给老外的。
蒋述那时就自己会在市区批发市场淘一次性唇刷、粉扑。
干干净净 ,挺有样子。
一人用完,就收集起来丢。
蒋述左手托着一块挺大的调色板,调了颜色,又一层层扑上刘老太的脸,一个色不够,再调一回、扑上去拍匀称;再调一回新色……
如此循环反复,一层又一层,遮了还遮,到他直起脊背、抬起脸蛋时,刘老太脸上那块巨大斑痕竟已全数遮盖掉。
那块肤色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笑起来皮肤纹理甚至很自然,压根看不出上了多厚的粉。
刘老太拿起块小镜子凑近脸前细看,一只松树皮般的老手,颤颤巍巍欲去抚触脸庞,近了又怯生生拿开。
她脸上没有大开大合的表情,那双浑浊的、发黄的老眼,却仿若笑了哭、哭了笑般,只没一滴泪落下。
快门按下去,向日葵地里,剃头匠的活计工具前,蒋述拿着调色板、化妆刷,低头看对镜的刘奶奶,目光温柔如水,刘老太的手悬在那片消失的斑痕边,一动不动——
那是司扬觉得,蒋述最有魅力的时刻。
[奶茶]不见得他没爱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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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未见得他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