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扬不知想着什么笑了。
转头对上詹维一眼睛时,他嘴角无意识浮现的微笑突然收敛,意识到詹维一还在身边。
他清了清嗓子,莫名来了句:
“这里山很好看,不过绿意更浓。”
他突然整这么一句,詹维一以为他拿周县和燕山市老家比、想家了,点头应和道:“这边环境也算舒服,扬哥安心待。”
待二人跨进医院大门,得亏路上把早点咽下去了,白大褂一套就忙得陀螺转。
前几天来瞧病的还是常见病居多,今天有个吃癫痫药不耐受的患者症状挺重,眼、皮、嘴都肿胀起来,被送进来急救。
司扬忙得时间又快又煎熬,夜色深沉时才踏着月光走出医院,晚十点半了,手机里有几条蒋述白天发的消息。
-“哥中午得休息吗?要不要给你送饭?”
一通未接语音通话。
-“注意身体,我有点事先回去了,辛苦。”
下面这条是傍晚六点半发的,司扬那时候都没顾上吃饭,他抬手揉揉肩颈,给蒋述拨电话过去,关机。
司扬疲惫地按按眉骨和眼皮,先回了酒店,一进去冷冷清清,屋里倒干净清爽,一点垃圾也没有,该是让客房清扫的来整理过了。
长条桌板上搁着没拆封的外送饭菜,他走过去,才注意到飘窗上多出个中型号的微波炉。
一张纸条压了一角,在饭盒边:热了不好吃么倒掉,买新的。
一回头,那颗嫩黄的煎蛋抱枕安然睡在枕头间。
*
蒋述人已经在回程飞机上,本来是转了主意想多陪司扬几天的,可照他们这工作强度,哪怕轮休也估计只想躺着补补觉、续续命。
于是蒋述临时订机票自己回来,省得当面告别司扬还得送他。
今日白天他也没干等着,自己去四处逛了逛,不知不觉摸进个老批发市场。
小东西眼花缭乱,什么都有人卖。
一间日用洗护店面前,蒋述遇到个小姑娘拖着妈妈的手,偏要买摆台上那种很便宜、色彩很浓郁的眼影盘和廉价口红。
女孩子爱美,化妆出不去也能买来对着镜子玩。
她妈妈有些无奈,蹲下来耐心劝解她说“你脸蛋嫩,现在用了要伤皮肤的。”
她们身上的衣物都是最普通的,洗了微微发白,蒋述看着这一幕,想起妈妈——蒋靳飞从小就随他玩自己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管管盘盘。
等蒋述上小学的年级,他有天嘴巴干,涂了个颜色有些明显的润色膏,背好书包要出门上学。
蒋靳飞就拉住儿子,给他嘴巴上的颜色抹了,拆了管新的无色唇膏,也是蹲身跟他说:“述儿,我们在家可以随便玩,但出门要懂得保护自己。”
“你这样抹,妈妈觉得很可爱很好看,但别人不见得能接受,晓得吗?”
蒋述有过不信邪的时候,背着妈妈化眉毛抹口红地去学校,他那时候小,想得都很单纯,只觉得和联欢会上台跳舞一样,眉心点个红多神气、多精神,结果被现实教做人:
班里男生都嘲笑他娘娘腔,还从操场捡小石头打他,那年代乡镇小学就在菜地边,更坏种的小男孩儿就拔了颗白菜,连着根须带着土渣,狠狠朝蒋述脸上砸去。
蒋述和那男生打了一架,花着脸跑去一处水龙头洗洗,不敢给蒋靳飞看见。
从此他理解,世人的眼光,不是妈妈的眼光。
出门以后,不会有一双温暖宽容的手,永远接住他,让他无惧落下。
*
从周县回来以后,蒋述没联系司扬,司扬也没怎么联系蒋述。
好像同住几个月积累的亲近和信任,是可以骤然冷却、随手丢弃的。
司扬也许忙,蒋述是心虚,本来么,他就对司扬揣着别的心思,也不是个能随心大胆去追求的人,蒋述进退都难,只好固步自封。
有回他回司家看姚叙和司航,姚叙举着手机跟司扬视频通话,蒋述也不知说什么好,自觉悄悄起身,走出了那空间。
他站在司家小别墅的一层院子,那三棵黄花风铃木竟开了花,在晚秋时节里。
姚叙还在和司扬讲话,轻笑的声音有时传来。他呆望着这几棵存活十几年的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自己的感情也很没意思。
像干旱地里渴极的小偷,装作同路人,鬼鬼祟祟偷着喝两口别人的水。
有的人是大可以随意去喜欢的,有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肖想的。
他借着个“弟弟”的名头,沾一点司扬无心的宽怀和亲昵,打心底却不干不净,不明不白。
这像什么话?
况且近十年了,司扬对他要有半点偏心思,他会不知道吗?
司扬就是护着家里人,以前苗冉是他弟,他也照样护着亲近着,没旁的心思。
日子又过去大半月,再来半月今年就结束了。
蒋述和滕绮接的那个秀场单,使他们意外结识好几个新朋友,人品目前看来都过得去,大家也平平和和的。
蒋述就逼自己出门同新朋友玩了几回,倒不觉得眼前多难熬了。
他自己拍摄剪辑较从前更专心投入,指望着工作能分分心里那点苦。
有时夜深人静,他也疑心是否执念于司扬太久,倒叫自己都分不清是爱还是求而不得的“执”。
有时烦躁起来他也恨司扬那些软话,明明是客套,偏说什么我会想你们多多联系你们,吊得蒋述一颗半死的心悬而不落,何其苦痛。
尤祁时不时约蒋述出去,蒋述装了好几回“不在市里”,到头来也不得不出去一两回。
单独相处起来,尤祁倒比此前正经了,也不说些撩人的话,好似突然想通蒋述不吃这招。
年关将近,蒋述又回家陪姚叙置办年货,把小别墅布置得红火热闹些;司航那小加油站正是忙的时候,外地打工人陆陆续续回家过年,蒋述偶尔也过去帮帮劳力,司航高兴得非要提前给他多塞红包。
还说“别让司扬那小子知道”,蒋述不由愣了愣,晚上坐地铁回家,车厢里前几站空荡荡没什么人。
司扬肯定不在乎什么红包,连同蒋述这个人,司扬也不在乎,他们好像回到了那相隔的五年时光,后来那段莫名的同居岁月只当是横生枝节的错乱。
地铁渐渐开始上人了,蒋述戴着口罩防流感,身子稍稍坐正些,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下。
他收到条奇怪的消息,通讯公司发来的短信:【充值提醒】尊敬的用户,您好,12月22日您成功充值500.00元,当前您的充值账户余额为2601.37元。
蒋述来回确认,不是自己手机抽风自动扣走五百块充话费。
正猜着是不是有人充话费输错了号码,突然司扬一通电话来了。
蒋述等了会儿才接起来,压低声音说:“喂?”
电话那边没人讲话,只有很浅很浅的呼吸声。
蒋述耐着性子等了会儿,拇指按在“挂断”键了,突然又响起个挺不满的人声:
“手机烂了还是没话费?”那边质问道。
蒋述“嗯?”了声,问:“话费是你……”
他还没说完,司扬接着说:“你主动打个电话会要了命了,是吧?”
身旁挨着坐下个大哥,挺疲惫的样子,蒋述更低了声音讲话。
小声问:“什么事?”
“……”司扬给他气得额角血管直突突,按着眉心问:“你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蒋述:“买年货。”
“年货买好几个月呗?”司扬沉声道,“怎么你要转行干批发啊?”
蒋述没忍住笑了笑,随即又敛起表情,让他有话直说。
司扬没办法了,说:“我说得还不够直?”
蒋述便回道:“你不也没打么,真有事儿再说呗。”
他语气寡寡淡淡的,仿佛不能理解司扬的脾气,司扬确实忙,但也确实拗着劲,看看蒋述什么时候会给他个联系。
结果好嘛,没谁比蒋述更沉得住气的。
司扬好几次撤回分享的手,把自己憋屈个半死,也没见蒋述发来半个标点符号。
有回自己和老妈视频,镜头扫过蒋述了,他正要问,只见蒋述跟猫尾巴似的抓不住,呲溜一下又不知蹿哪儿了。
没有比他们更幼稚、更较劲的。
司扬要蒋述一起来接机时,他没再说什么。
蒋述跟着姚叙和司航,站在到达层等人。
司扬拖着行李箱、背着个粗布双肩包出来了,凑近了才看出他过去两个月有些清减。
司航搂着儿子后脖颈,逆着后脑勺往上胡噜一把:“哟呵,头发刮这么短?”
“方便。”司扬回搂了下他爸,抱了抱妈妈。
“忙死了我。”
转头看见蒋述时,只抬抬手“嗨”了声。
三人开车来接司扬的路上,蒋述才晓得俩长辈根本不知道司扬搬过去他房子了,聊起来还说司扬既然已经去周县,他那出租房闲着只放东西,不如找房东商量退掉。
蒋述咽了咽,没说什么。
他俩今晚是必须回家住了,元旦节,大白天起街上就舞龙舞狮的,商场也热闹得很。
一家四口找个车位把车停好,优哉游哉四处逛热闹,其实东西早买得差不多了,只是往烟火气和人气里钻钻,仿佛重活一遭。
俩老的手挽手跟前头逛着,俩小辈不尴不尬落后两三步跟着。
司扬瞧蒋述两眼,没头没尾地来了句:“话费还我。”
蒋述翻他个白眼,有这么强买强卖的吗?通讯公司销售来的吧?
“你搁我这儿套现呢?谁让你充了?”
蒋述那话费起码还够扣一年的,他手机也从没停机过,司扬不知发的什么傻,愣头愣脑又交代进去五百块。
工资卡的事上回没来得及接着掰扯,现在也不会有人提,俩人生生分分隔着两步走。
别扭的都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