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悲回在无忌镇外山崖的野渡上岸,那只船继续往前,待要到遥远偏僻的地方才会停。
他全身笼罩在一件没有任何花纹的黑色披风里,脸也挡住看不见。
脚刚踩实岸边怪石,在岸边等着的三人卑躬屈膝上前接应。
上得悬崖,萧悲回乘属下备好的马车,堂而皇之进到云遥城,停在一处背阴巷子里。
候着他的三人,以有双桃花眼的美人为首,这女子现下正陪同萧悲回坐在马车里。
她软语恭敬问:“主人,现下卸了吗?”
萧悲回点头。
异域古铜的肤色很快褪去,再过一会儿,连骨相都有变化。
最后,萧悲回仰着头,美人在他眼中轻点一滴药水,淡蓝色的眼眸变深,昏暗马车里看着与黑色无异,若有光照进去,能看到,那眸子是更为深邃的蓝色,让人看不到底。
当然,如今也没人敢看。
易容尽去,是个肤色白皙,眉眼深邃的男人,若仔细打量,与萧悲回有那么一二分相似。
如果烟云游见到他,必定还记得,是在“不山庄”见过的恩公主人,夜晚闯入她养病房间的男子。
美人将一众药水工具收拾好,上半身低伏在男子脚下:“陛下,东山的易容之术是奴教的,没把他教好,死了还被人察觉,是奴之过失。”
和达·莫昆眉骨很高,以至半遮眼部,再加上马车光影昏暗,他的眼眸神色几乎全藏在阴影里,只低沉传出声音:“他?若不是杀泰肃谦败露,我倒不好追究他这些年背着我做的事!”
美人跪着,轻声只敢附和。
和达突然轻笑出声,伸出一只手扶起美人:“燃娘,东山做的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燃娘上身起到一半,听和达这么问,猛的又伏在和达脚下:“奴不知,奴行事只听主人…….只听陛下吩咐!”
和达声似和颜悦色道:“无碍。寡人的大业还要依仗你们,只要藏得住,我交代的事办得成,有些私心又有何妨?”
燃娘听了喉头无意识发紧:主人多疑,说这种话,就是已经不信她了。
她慢慢耸起上半身,眼睛轻轻在和达脸上扫过,随即垂首郑重道:“陛下,属下从前和以后,都只会忠于陛下一人!陛下交代的事,万死不辞!”
和达带着轻松的调子嗯一声:“有三件事交给你办。”
“第一桩,未免何掌门起疑,安排一个身量与我相似的人扮成萧悲回在续昼门闭关,这事你亲自办。”
萧悲回就是和达·莫昆,只是他事务极多,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让吴东山扮作萧悲回瞒一瞒。
没想到东山聪明过了头!
他竟敢擅自杀了和达·莫昆派去军中支援的泰肃谦所领太微门。
要知道,和达为了笼络泰肃谦,以何悲月为引,在太微门身上下了多少功夫!
吴东山的脑子在想什么,和达也猜得到。
军中他吴氏两兄弟对着云行、李自远已经够吃力,李自远向来得人心,泰肃谦去到军中,李自远的拥趸就更多了,他吴东山还有什么称王封侯的机会!
东山扮作萧悲回的样子,杀了泰肃谦及其大部分得力门徒。
若是平时,和达面子上多少会为东山惋惜一二、甚至想办法名正言顺追谥东山官职,安抚东风。
然而此际正是他一统蒙拜的关键时期,吴东山走错这一步棋实在可恶,不杀吴东风等人已算仁慈!
和达古怪的沉默着,燃娘心里一紧,她跪在近处,小心翼翼叫道:“陛下……陛下,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奴?”
蒙拜帝王的声音更低更轻,尽管马车里只有两人,燃娘也要拼尽耳力才能听到和达交代的事。
和达一一吩咐完,还不忘嘱咐道,“不可暴露!”。
燃娘得令退出马车。
另外两个先前候着和达的人赶紧驱使马车往云遥城官署而去。
他们一行人走后,暗处的禁卫军撤走。
过了许久巷子周围才陆陆续续响起百姓走动说话的声音。
*
那把珍贵的黑伞被烟云游落在了水阁。
烟破川本欲代劳去取,烟云游放心不下,两人便一同往水阁去。
到了水阁,只有李自远和胥鱼两人还在。
烟破川突兀加速,整个人像一道黑色的光影移到李自远身边,在他胸前大穴点了两下。
李自远居然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烟云游这才看出不对!
她睁大眼看清,李自远与胥鱼虽然看起来面目平和地坐在椅子上,但他似乎都中了什么怪招,无知无觉。
烟云游立即问:“李大侠怎么样?”
烟破川向后挥袖,烟云游被一道风逼出水阁屋子退到廊下,他才道:“危险,李掌门,恐怕死了。”
他说着话,左手在胥鱼胸前大穴点了两下。
胥鱼被解开穴便立即惊呼:“李大侠!刚刚……又来了好多黑衣刺客。有一个黑衣人往我们身上撒了迷香,李大侠也中招了,然后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李大侠的八会穴打入金针!”
烟云游闻言惊得再度奔进屋中,李自远眼睛已经闭上,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已脸色灰败,身体呈僵直状。
她太阳穴直跳,面对李自远的“尸体”,她竟忽然不怕了,上前站在胥鱼身侧道:“阿鱼,扯开他上衣,我看看金针在哪里!”
胥鱼手脚微颤,强自镇定,扯开李自远上身衣服,却哪里看得到金针,连针眼都看不到。
烟云游与烟破川对视一眼,她伸手探李自远鼻息,没有鼻息。
烟云游不敢相信李自远已死。
甚至烟破川都少见地微微愣神。
她不可置信地再度伸手到李自远的心脏前,突然眼里乍现光彩,“还有……”话没说完她倏然住口。
烟破川听得半句,本直直盯着李自远胸口的眼神回转到烟云游脸上,她神色有变,连搭在李自远胸口的手指都没来得及收回。
烟破川神色一凝,拉开烟云游的手:“你先找找那把伞,我看着李掌门。”
烟云游对烟破川眨眨眼,便四下打量这间屋子,连陈设装饰的角落都看遍了,没有黑伞的踪迹。
回到桌前,烟破川在对着李自远胸口施掌,他虽不懂医理,有诸仲莳在旁长期耳濡目染亦知,若金针真的打入连着五脏六腑的几大穴,万不可贸然起出。
半炷香的时间后,李自远有微弱鼻息可感,烟破川立即察觉,冷硬的脸色稍缓。
站在李自远身侧的胥鱼伸手摸在李掌门心口,果然跳动得比刚刚多一分生机。
胥鱼的目光下意识看向烟破川,哪知烟破川竟也在看他,一瞬间他十分慌张。
然而没等到下一刻,胥鱼的脖子旁已经驾上一把金刀。
是烟云游,她脸色沉冷,近乎绝望地问,“胥鱼,为什么?”刀口逼近胥鱼的脖子,一道口子流出红色的血,她声音有些轻,“你不是说,感谢李掌门吗?”
胥鱼毫不在意金刀,他缓缓转脸看了烟云游一眼,然后闭目。
有透明的眼泪掉落,他仰头,既不辩解,也不反抗,一派死到临头认命的样子。
烟破川一记掌风如尖啸击出,如两把尖刀扎进胥鱼双眼,胥鱼动也不动,他双眼立刻被打中,霎时披面,却一声不吭。
烟破川少见地怒道:“未卜先是你杀的!”
烟云游听得这话,一瞬间回想起去年初冬吴不工、未卜先离奇的蛊毒千里溃发作。
那时候他们两人明明已经安全返回归云楼。
而归云楼里的香,与真正的梁木摧并不是同一个香……
再往前香,一开始把异香往云楼招牌上带的,也是胥鱼……
她一直认为胥鱼识情知趣,是个顶有意思的好孩子,此前与烟破川的隔阂之一,便是他下手动了胥鱼,可,一个孩子,竟然也是处心积虑的杀手?!
烟云游一瞬间心里空了,她手上的金刀拿不稳,离开了胥鱼的脖子。
烟破川掌动若疾风,同一时间出手控制了胥鱼,他问:“你……是死灰的手下吗?”
胥鱼闭着的眼突然睁开,如盲人一般侧着耳朵古怪地笑一下,浅声道,“你们快走吧,这次不是要对你们下手。”他垂下的手摸到李自远的剑,猛地拔出,下一瞬便插入自己胸口,“烟兄,嫂嫂……师父……对不……”
话没说完,登时气绝。
少年胥鱼的身躯软塌塌倒下之际,水阁外突然嘈杂人声浮动。
以周篷的声音最为响亮,他说:“在下去将李自远大侠请出来见您,岂不更好?”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呵斥:“陛下的路,你也敢拦?”
烟破川自然听到了声音。
他还听到了,此际接连有人轻巧游走在水阁外围,不多时,水阁已被重重把守。
烟破川略一考虑,传音出去:“周掌柜,李掌门被杀。”
话是叫的周篷,在水阁外的众人却都听见了。
有六个侍卫在水阁与岸边放下一道临时的木制连桥,紧跟着有三人踩在桥上的声音。
烟破川一瞥,来人黑色衣袍上有成片金线绣制的龙纹祥云,华贵异常,他身边跟着一个微屈脊背挂大刀侍卫打扮的人。
周篷微微在前小半步,正恭敬地伸手作请。
另六个侍卫,两两把守着桥外。
待烟云游目光从倒地的胥鱼身上移过来,三人已经进屋。
她有些脑子滞涩,看着为首的男子,玉冠换成了金冠,面容却仍旧印象深刻,是那略有登徒子倾向的恩人,吴东山的主子。
和达·莫昆扫了屋内一眼,嘴边两条痕让他看起来隐约带着笑意。
他对着李自远下令:“东山,你去请阮大人过来,给李掌门看看。”
一旁的侍卫机警回道:“是!”
烟云游对着那叫东山的侍卫望了两眼,有些想不起上一次见到的吴东山是不是长这样。
那个被叫做东山的侍卫,此刻心里美得冒泡地往随行太医那边跑,都忘了可以叫站在桥边的人跑腿儿。
这人本是堰岳府御驾亲征时,得和达·莫昆赏识的一个以身报国的寒门义士,在蒙拜帝的禁卫军已有半年。
今日天降大运,居然得陛下钦点,暂代禁卫军指挥副使,赐名东山·鲁滕跟在他身边,一跃成御前新贵,自然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