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游在林间直直向左掠行。
她这次学乖了,就捡着高枝飞踏,再眼花缭乱的密林迷阵,也遮挡不了她看清目的地。
终到得她杀人的地方,从高处看下去,才发现那女杀手的尸体不远处,竟然曾有人掘土刨坑,烟云游略作停留看了两眼,才了然——先前在此掘土的人,是在刨尸体。
刨坟的人不知为什么,事情干到一半,人就消失了,此刻坑边赫然一具草席裹着的尸体。
从那漏出的靴子来看,烟云游觉得自己认识。
她专门了解过靴子的就一位,刚好也是一具死尸,假萧悲回。
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去细看,外侧大河方向传来一阵怪异水响,像巨大瀑布下落发出的轰隆隆,烟云游两步蹬上最高的一棵树稍,向河边眺望。
果然赤河下游起了巨大水雾,烟云游心头一震,隐隐有些猜测,不敢迟疑,往水雾方向追去。
等她靠近,河中水雾渐消,只见烟破川、何悲月两人身影在河中央一闪。
何悲没收住力,顺着烟破川打出的一掌水浪,侧退数步,直退到浅河滩,身形才堪堪止住。
烟破川此时毫无从前与何悲月比武后那般武林知己惺惺相惜之态,整个人充斥着诡异的肃杀之气。
烟云游立时往赤河中那一袭黑红的熟悉身影,踏水奔去。
她猜得不错,烟破川与周横灵比武的那会儿时间,突然转头回看,见不到烟云游身影。
烟破川以为是萧悲回的人动了手脚,快速打发走周榜主,便一路往下游追击萧悲回那艘轻舟,只是都那时候了,想要追到萧悲回的船不是易事。没追一会儿,何悲月还斜插一脚,见到烟破川二话没说,上来就打。
此刻烟破川见妻子就在岸上,正要朝她而去,烟云游却闪身如电已到近处。
烟破川略有讶异,但只习惯性地一览她肩,将人裹在怀里又回到岸边。
烟云游似想说什么,没来得及。
何悲月见两人上岸,双脚凌空朝烟破川踹过来。
烟云游这是首次见识续昼门功夫,方知何悲月下盘脚法也这般诡异。
烟破川拉着烟云游,变幻脚下步伐。
何悲月不依不饶,烟云游语动诀低斥“退”声,抽金刀欲上。
烟破川左手按在妻子金刀刀鞘上,右手侧掌劈出,何悲月不偏不避,那一掌自她背后飞扬的发丝间擦过。
烟云游不知道何悲月、萧悲回打的什么主意,但她对何悲月比旁人多一点耐心,皱眉问道:“悲月掌门,这是作何?”
何悲月指着烟破川,十分不快地说:“刚刚的身法,我新悟得的。”
烟云游无语地把何悲月从上往下打量一圈,跟看智障一样,忽又转念一想,何悲月只是醉心武学,心思至纯至性,不是傻子,刚刚已与烟破川打过照面,怎么就要这会儿非打不可,便追问:“所以为何现在出手?”
何悲月也扫了烟云游一眼,自从上次一起在云遥城同桌吃过一次饭后,何悲月对烟云游的印象不再是对手的妻子,而是一个鲜活有趣的友人,于是她回道,“我师兄规矩多,不让我找你丈夫比武,这不是我看他走了吗?”
烟破川问:“他刚刚下的香毒,你知道?”
何悲月疑惑:“他下毒?你眼睛不好使吧!不是百岳榜的周桡下毒吗?或者是你,你一掌将我师兄打飞咯,是你下的毒!”
烟云游摇头:“香毒是周桡下的,但那人不一定真的是周桡。倒是你,真的确定刚刚的萧悲回真是你师兄吗?”
何悲月与烟云游对视一眼,心里瞬间明白,她是以此前易容成萧悲回的那人,由此怀疑。
于是何悲月再度摇头道,“刚刚的确是我师兄,人无疑。但我只信我看到的,你先出手!”她指烟破川,“然后我师兄才避出水阁的。”
烟云游脑子转得快,自烟破川密音传耳,再刚刚经历黑衣蒙面人围攻就知道丈夫的判断是对的。
当时水阁中,周横灵三人本就是东道主,可布明卫,且暗桩被周榜主叫破,黑衣人主人是他们的嫌疑较少。
另李自远与萧何等三人中,李自远率领的群雄留在了堰岳府,他停雨剑派人烟凋落,他本人剑法光明磊落,从品行到实际条件,都不可能布暗桩。
所以,假周桡下香毒确凿。
真萧悲回布暗桩,助他登船逃脱确凿。
但二人是什么关系,尚不可知。
现在烟云游逐渐了解,烟破川做事,常常看似凶险,实际都是心下计较考量过的。
只是他每次出手,略显霸道——跟他的刀法一样。
略一思忖,烟云游回何悲月:“你师兄布的黑衣暗桩你知道吗?”
何悲月不出声,只看着两人皱眉,似在疑惑,又似在思考。
烟破川一马当先拉着烟云游的手,往一众黑衣人林立的河滩方向去,并淡漠道,“何悲月,你来!”也不朝后看一眼,管她何悲月来不来。
烟云游转脸过去,何悲月果然跟来了,她踏枝无声,轻功造诣高深至极。
三人落在一群黑衣人旁,何悲月扯了几个人脸上的布看,“都不认识,未曾见过。”她脸上好不痛快,说话语气很冲。
烟云游瞥了何悲月两眼,说:“这是助你师兄遁走的黑衣人,他去哪里你可知?来此带这些黑衣人作何你可知?你才是续昼门掌门,门派是留是停,你的二掌门在瞒着你捣鼓什么,该是你,这个掌门当思当作。”说完发觉何悲月脸上表情明明白白被耍了的表情,又软语安慰道,“若需要人,可找我,我帮你。”
何悲月冷冷淡淡嗯一声,过了一会儿道:“不必!”
两人说话之际,烟破川随手打了身旁黑衣人的侧腰一掌,那人立即毙命。
腰间一道两指宽的斩痕,在黑衣之下白的脂肪剖面快速渗出红的血。
烟云游抬头望天,不再细看,只是这次她没言声。
忽地何悲月的声音响起:“这是什么?爬出来了?嗯?......死.....了......”
烟破川淡淡道:“毒蛊,名为千里溃,只要有刚刚水阁的梁木摧,便可以千里外操控这蛊。”
烟云游忽然特别轻微低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在那边——”她手指自己杀人的旁边树丛,“我刚刚杀了一个女刺客,她或许就是本次的毒蛊香引。”
何悲月、烟破川两人闻言,立刻往那边去,果然见到一个异香扑鼻的尸体。
烟破川多留意了两眼,死于烟云游的金刀,这人姝色娇媚,是从前那处放青楼香引会选的女人。
何悲月想了许久,突然问道:“既然可以千里外操控,我师兄不一定与周桡下毒有关!”
烟云游沉吟,缓声补充:“错了,周桡下的毒在你师兄召唤的刺客身上有,恰恰说明了两人必有关联。”
“还有,前面林子里就是上次假扮萧悲回的人,幕后之人是你师兄,还是他身后还有人不好说,但你师兄的脸却定然是有什么大用!”
她目光缥缈,与何悲月对上,后者居然有轻轻的抖动。
烟云游偏头细看,后说道:“此时已将他伪装卸去,不是你师兄的脸了。”
烟破川几个起跃后,隐隐嗅到臭味,循着气息很快找到尸体。
片刻,何悲月也跟来,烟云游却不曾。
烟破川见烟云游没来,突然回忆起,烟云游在渚州停雨剑派的院子里,把头埋在自己身后的样子。
又想到许久之前,烟云游是一个见到月亮会又哭又笑的人。
烟破川隐约觉得此时的一切,乃至江湖、武学,都如前世乱七八糟的烦扰。
草席下的尸体他没见过,烟破川扫了一眼,便转身回去找烟云游。
烟云游就在一棵颇高的树干上坐着,烟破川一眼就看到她。
他飞身过去,说:“回吧。”
烟云游站起身,突然转头问:“那些人呢?怎么办?”她指的黑衣人那边河滩。
烟破川望着河滩黑衣人站的方向,眼神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转头盯着烟云游问她:“若你身中被人控制的蛊毒,无人可解,你愿意活着继续作主人的刀,还是死去?”
烟云游表情僵了。
她不知道。
烟破川自言自语,“刀,是没有命的。那是人独有的稀罕物件。剩下的我不动,若他们有机缘逃出去,就去走自己的路,”随后他伸手拉起烟云游,“我们也走吧。”
烟云游伸手握住烟破川的手掌,心里的错乱感才消失一些。
烟破川目光偏向她,如同有话要说一样,烟云游望上去,烟破川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了自己院子。
进屋后,烟破川终于说话了:“我们,回去吧。”
烟云游脑后一麻,口中无意识重复:“回去?”
烟破川说:“嗯,回凌崤山。”
烟云游下意识抿着唇,她脑中现在有千头万绪飘荡,花了好长时间,抓住最紧要的两件事,猛地起身冲出房屋,惊道:“不好!”
烟破川跟上去:“怎么了?”
“周榜主带来的惊涛枪、飘然剑,忘记拿了,如果丢了,该如何交代?”
烟破川面沉如水,一把拉住烟云游:“你听到我问你的话了吗?”
烟云游脸色乍白乍红,有些微微喘气:“自然听到了。要回去,须得把堰岳王的兵器交还云行。即便其他诸事不管,至少要把上次害你差点死了的凶手找出来,不然我们回去也定然不安生的。”
烟破川没想到他一句话,烟云游已经盘算了这么多事,看着妻子急切转红的脸,他忍不住一手托起她的脸,自己整个人覆上去。
两唇相接。
烟破川在唇齿之间问:“卿卿,今日是不是……怕了?”
烟云游缩回脑袋,看着他。
烟破川一手搂着烟云游的腰,一手摸她挂在身侧的金刀,“我看到了。”
他是从刀,慢慢变成人的。
烟云游有天性的悲悯,正因如此,她成了莫破川见过的形形色色人里面,他最在意的一个。
他原意是从莫破川变成烟破川。
可如今......可如今!
他也会有恐惧,恐惧自己会把一个人,他最喜欢的人,变成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