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周篷拿捏时机,这会儿赶紧躬着身躯道:“水阁纷乱请陛下恕罪。”
话语间再次点名来者和达的尊贵身份,意在提醒烟氏夫妻行礼。
另有远远随行等着伺候的归云楼伙计,此时麻溜在水阁廊下重新摆好桌椅茶水。
和达身后的侍卫伺候他落座,把茶水糕点挥手撤下,从自己带的盒子里拿出一应东西再摆上。
外头忙活时,烟云游微微抬眼再看一看。
和达似乎微笑着,又像是表情从未变动。
烟云游按江湖人士的礼仪,抱拳把上半身折叠到九十度,行礼道:“草民烟云游与夫君烟破川,见过陛下。再谢过陛下的救命之恩。”
烟破川听救命之恩几个字,缓了缓给李自远疗伤的动作,反应了一会儿低头道:“谢陛下救命之恩。”
他手上没行礼的动作,腰也不曾有任何下屈弧度,显得颇为傲慢,但对烟破川来说,这已经算是在释放谦卑。
和达这才点头,问道:“李掌门这是怎么了?”
烟云游与丈夫对视一眼,之后把水阁中“梁木摧”香毒一事与胥鱼金针伤了李自远性命的猜测简略讲过。
和达看了一下桌子低倒着的半大男子:“这少年?你怎知就是他害的李掌门?”
烟云游沉默了一会儿,复才答道:“使梁木摧的刺客我们已打过交道,这些刺客中尚无会费心思找八会穴下金针杀人的。”
“而阿鱼.....阿鱼可能受制于人,迫不得已对李掌门下手,这才……而且,刚刚是他自己卖给我们的破绽,”
和达正欲问,这少年卖了什么破绽,烟破川突然插话冲周篷道:“大夫还有多来?李掌门撑不了多久了。”
和达看了一眼周篷,周篷立即回答:“草民立即着人去催。”
和达盯着周篷,淡淡问道:“照云游小姐所言,水阁中毒,你们都在,那周横灵、何悲月等人呢?”
周篷解释:“死在席间的周桡很是蹊跷,似乎不是我的亲兄弟,于是此前东家与我便带着尸体去查验,我们离开水阁时,李自远大侠正与这叫胥鱼的小子论剑法,是以……”
和达冷冷打断问:“何悲月何掌门去哪里了?”
却是烟破川开口回答:“先前在客栈后赤河滩,此时或许去找她那便宜师兄了吧。”
他话音落下,和达沉默了一会儿,没再问话。
过得片刻,一阵脚步传来,东山带人回到水阁。
东山身后跟着的第一人便是烟云游老相识,阮大夫。
一群大夫要先在门口跪了和达才能进来,烟云游又在队伍最后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林俐。
林俐也看到了她,此时不便多说,两人相对,眼睛眨眨便算打过招呼。
阮大夫见李自远上衣已脱,略问了一下情况,对站在李自远身后的烟破川客气道:“先生可否再助一掌,把这八根金针逼出。”
烟破川颔首,右掌一动,八根金针自李自远身前喷薄而出,凌厉打在桌上。
烟云游虽然站得不近,但也看得清清楚楚,那金针,果然是诸仲莳给胥鱼的。
阮太医回身向和达禀告:“陛下,李大侠的性命我们可以保住,只是经脉脆弱,日后只怕不能习武了。”
和达叹道:“治。”
阮太医请烟氏夫妻与周篷将胥鱼尸体带出去,一行太医要闭门为李自远疗伤。
在屋外的和达此时也猝然站起身,带着东山一行侍卫离去,周篷连忙小跑着跟上。
烟破川拎着胥鱼的尸体放在廊下,竟不走了,就在和达用茶的几案前站着,长久地望着同一个地方,沉思着 。
此时已到黄昏时分,这一天实在太不寻常了。
烟云游坐在和达坐过的椅子,一桩一件过着今天的事。
她思绪纷乱,忍不住去握住烟破川垂在茶案旁的手。
烟破川安抚似地轻道:“等救活李自远我们再回去。”
烟云游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胥鱼,有些涣散,今天的事太多了,但她最关心的是,为什么胥鱼要杀李自远,然后一心求死。
烟破川回手捏捏烟云游的指尖,眼神带着温度看她,两人沉默对视。
烟云游终于忍不住,眼光灼灼地盯着烟破川:“你此前就知道胥鱼是谁的人?”
烟破川站得离烟云游近一步,突然山岳俯就,蹲在她膝盖前,用手捂住烟云游的眼睛。
烟云游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在他微微温热的掌心下不肯闭眼,睫毛扫在烟破川的手掌心。
烟破川手掌跟按住她右眼,用两根手指压住烟云游的眼皮,烟云游眼睛一暖,终于闭目。
烟破川这才把声音压得极底,脸色呈现前所未有灰败之感,说道,
“他自然是沈夜春的人,但他也不只是沈夜春的人。”
“找你的那几个月,仲莳找他江湖上的朋友打听阿鱼的身世。他是五年前凭空出现在无忌镇的,九岁以前的前尘过往,了无痕。”
“你知道我第一次做任务几岁吗?九岁。那时候,我也是,如一缕幽魂凭空出现在江湖某个地方,连名字都没有。”
烟云游隐隐有了猜测,她伸手摸到烟破川的肩,托他起身,把椅子让给他。
眼睛被放开,烟云游还没看清什么,烟破川坐在椅子上把烟云游揽在怀里,又遮住她的眼。
烟云游这次没反抗,她问道:“可有证据吗?”
烟破川轻笑,“仲莳就是证据,他趁阿鱼受伤那几日验出了他身上也有蛊毒。”他说着话把头埋在烟云游肩颈里,“他如当年救我一样,想要救下这个孩子。阿鱼不知道,他师父前段时间一直在悄悄研究如何破他的蛊毒,如果不是我中了那罡气,或许仲莳已经找到如何破他的蛊毒了。”
烟云游问:“你们的蛊毒不一样?”
烟破川嗯一声:“每个人都不一样。”
“那或许阿鱼是来自什么练蛊门派呢?”
烟破川松开盖在妻子眼睛上的手,他定定望着烟云游,一字一顿道:“仲莳也如你所想,可刚刚的金针是什么你还没看懂吗?你们为何要自欺欺人?”
烟云游失神,一时答不上来。
她轻轻靠在烟破川的怀里,脚下躺着一个半大小子的尸体,身后的屋子里,一代名侠武功已全废,生命危在旦夕。
落日余晖勉力照着这一切,仍挡不住黑夜即将到来。
烟云游突兀开口:“破川,我给你说说我的家乡吧。”
烟破川盯着她,等她开口。
“我的家乡与这里有很多很多不同,比如,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要他人性命。”
烟破川摸摸她的脸,开口道:“江湖中也不是无缘无故,太强、太弱、太貌美、太招厌……想要一个人的命,怎么都能找到缘故的。”
烟云游冷笑一声,蓦然想到自己上午反手就杀了一个人,笑容僵在唇边,声音也卡在喉咙。
黑夜沉沉压下来,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我回来了!你们人呢!?”声音是他们俩都听过的熟人,吴不工。
烟云游与丈夫一对视,他点头,烟云游站起身来,朝声音来源处奔去。
吴不工正在客栈的花园上蹿下跳,还待展示他的轻功,被三四个暗卫叉下来团团围住了:“不得在此喧哗游蹿!”
吴不工正待发作,烟云游轻工借力,一脚点在呵斥的暗卫肩头,跟着旋身落地,温言解释:“他是与我们一同住在这里的朋友,烦请通融。”
吴不工看那通身黑甲的人,肩膀上赫然被烟云游踩出一个脚印,瞬间龇牙一笑:“是啊,你们谁啊?知道我在归云楼住多久了吗?”
虽然他看着黑甲制式,猜到有朝廷的大官儿在此歇脚,但他从来不怕那些个朝廷大官的。
话音刚落,烟云游一把拉过吴不工,他一个精瘦高大的汉子被烟云游娇小的身躯护在身后,有种小鸡护母鸡的诡异反差,小鸡烟云游点头说道:“不是故意冲撞陛下,得罪得罪!”
陛下,吴不工脑子短路,他耳语问烟云游:“皇帝老儿来了?哪边的?”
烟云游和颜悦色看着那些黑甲暗卫,嘴唇都不动地低声回答吴不工:“三字那个。”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黑甲暗卫来这里已经排查过客栈所住的这几人并上报,蒙拜帝不曾叫他们出去住。有心人多少知道一些云游与堰岳王的渊源,对她还算客气。
为首那人冲她一颔首,各自散落在阴影里。
那些人一走,吴不工立刻拍拍手,摇头晃脑赞叹道:“嫂嫂真将门虎女也!那个脚印,我看功力不浅!”
烟云游今天没心情跟吴不工胡扯,黯然问:“去哪里了?多久没见到你人了!”
吴不工一张脸笑颜顿开:“去堰岳府跑了一趟,嘿嘿,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烟云游并不接茬,淡淡道:“胥鱼死了。”
吴不工惊乍起,音量提高问道:“你说什么?”
烟云游知道他是不敢置信,想要一个确认。
正待回复吴不工,一个融在夜色中面目中庸的男子站在花园小径旁叫道:“云游小姐,陛下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