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山庄侧门,烟云游与医师林俐挽着手,送别今日启程回京的阮大夫。
阮大夫看着烟云游仍有不足之相,坐上马车嘴也不停叮嘱:“你,每日尽早入睡!万不可饮酒。林医师,你不要对她心软,三日就要重新诊脉换药……”
阮医师话未说完,烟云游以食指中指指背弹在马匹脖颈,马儿受惊嘶鸣狂奔出去,阮大夫未叮嘱完的话化作不稳重的尖叫。
医师林俐暗暗掐了烟云游挽着她的胳膊。
烟云游不动声色抬着下巴指使车夫:“还不快施展轻功赶上马车,可别真把阮大夫吓到了!”
面容呆滞的车夫闻言踏步飞身追马车而去,轻功不俗。
林俐见几人走了,这才轻笑出声:“你又作弄老实人!”
烟云游撸起袖子看看自己被林俐掐红的胳膊,“阮大夫好是好,就是太啰嗦了,听她说话我脑仁痛。”然后把胳膊举到林俐面前,“这是你看热闹兴奋的证据,记一两银子。”
无山庄高手环伺,不能自由出行,医师病人跟关禁闭没啥区别。林俐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倒是成就了财迷烟云游,与林俐说好,以看一个热闹一两银子的价格,三不五时赚点小钱。
林俐爽快:“这个值,比你让我看鸟打架值多了!”
捉弄人的畅快很快消失,这件山庄很奇怪,从名字就很奇怪,叫“不山庄”。
不山庄冷冷清清,看着没人,只有烟云游与林俐两个大姑娘,但以烟云游的内力,稍微一听就知道内外层层高手把守。
其实也不需要细听,这里吃穿用度、乃至林俐所需药材都有人置办,肯定是有人在庄子里的,不过主家可能不希望烟云游接触医师以外的任何人。
她认为自己确实被软禁了。
这个地方,究竟有多隐秘?莫破川是找不到这里?还是受伤了?
除了最初伤重卧榻那些日子有对莫破川的恼怒,近来一个多月她时常想到莫破川,想自己与他的关系,也想那夜,自己是被沈夜春推下悬崖,还是义无反顾跳下悬崖。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孤注一掷,想试一试死去能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显然,她没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想莫破川的时候,偶尔她会在深夜为他抱不平
——从始至终,烟云游都知道莫破川自负桀骜、滥杀暴戾。
但她仍旧选择对莫破川诱之、用之,直到在无忌镇时,他对自己也展露出那副控制、藐视、不敬的本性,她才想逃。
上一辈子在都市养成的精致利己主义作祟,既要又要。
压根不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站在道德制高点,把一切错误归到莫破川身上。
这样的颅内拉扯频繁发生。
反复咀嚼过往细节,只有一件事是烟云游确定:回不去自己的世界了。
多思无益,随便做点什么,才能放空脑子,烟云游抓起那一柄半臂长的金刀,颠来倒去练得自己大汗淋漓才算平静。
把所剩无多的精力都挥霍殆尽,烟云游叫水泡澡,躺在舒适的热水中,想喝酒的念头逐渐强烈,再泡下去便压制不住了,忽然想起,林俐不是去屋子里拿银子吗?
怎么还不出来?
烟云游穿戴整齐,从月亮门往紧邻的小院去,林俐与阮大夫同住隔壁。
刚进小院,便看见两个人坐在屋檐廊下大夫们平时处理草药的一方石台边。
与林俐对坐的人,面目模糊,若不是出现在这里,烟云游甚至想不起自己见过他,识别度为零。
烟云游微挑的眼尾一眯,盯着那令人意外的身影,无山庄的主人,救她的恩公,时隔近三个月总算现身了。
烟云游在江湖游历少,心里暗自猜度,他是不是用了什么易容术。
面目模糊的人正是东山。
他见烟云游过来,面上淡淡笑意丝毫不变。
东山不与烟云游直接对视,注视她微微张开的双唇合上,先对她点点头,再将嘴角浅笑适度增加,挥手作请。
烟云游双手轻抬:“恩公来了。”
东山上得台面上不了台面的事干了多年,一眼就知道烟云游在想什么,客气请烟云游坐下,说道:“救姑娘是我上头的主人意思,不敢担恩公二字,我姓吴,姑娘可称我东山即可。”
烟云游点头:“东山大哥。”心下转念想到自己还认识一个吴姓友人,吴不工,不知未卜先死后他如今怎么样了。
东山为她斟茶,林俐笑言:“刚刚吴当家在问,你的身体养得如何了。我看再半个月,便也差不多大好了。”
烟云游与她相视一笑:两人都想离开这里了。
东山把手上的茶吹了吹,轻抿了半口才说话:“阮大夫刚走,医嘱必是要遵的,酒也是不能喝的。”
几句叮嘱之后,才称忙离开。
东山一走,烟云游伸出手:“银子呢?你还出卖我,偷酒的事过了多久了,你还说!”
林俐拿出一两银子对烟云游道,“我可没说你偷酒的事!”然后指指小院周围,“这些事还需要我说?”
烟云游冷笑出声,江湖真不好混啊!
以为自己得救了,又岂知自己是不是入了另一个龙潭虎穴。
林俐把手搭在她肩上:“多想无益,好好养伤,若伤好你想去京城看看,不如随我一起?”
烟云游微笑对她眨眨眼。
回到自己屋子,烟云游坐在榻上细想,这三个月,东山恐怕到此不止一次,只是阮大夫、林俐从没告诉过自己。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自己今天撞到了东山,那他上头的主人,或许这次也会现身。
存了这样的心思,烟云游这两天打起精神,第二日甚至在无山庄里逛了一圈。
山庄很大,景致和东山的外表如出一辙,平庸无趣。
逛完连东山都没看到,更别说神秘的主人。烟云游打定主意,若等身体完全恢复,这两位恩公还不现身,她便不告而别。
留的人将这两日烟云游的举动报告给东山,他好像早料到了似的,没有什么表情,打发掉来人,往云牧城方向赶去。
蒙拜帝和达·莫昆御驾亲征,点云行为主将,还有李自远率领一众江湖人士野战奇袭,此际已收回堰岳府,也就是祐国的赤鹭邑,正在回京路上,算王军行程,估计已到云牧城。
堰岳府本是先堰岳王云孙徙的大本营,多座云城的起点,云行在收回堰岳府一战中立下大功,和达已亲封云行为堰岳王。
东山果然在云牧城见到和达。
和达是蒙拜正统曷族,五官与莫破川、云行等人有明显差别,特别是眼眸,在烛火下如青石流金直射人心;加之他今日穿着帝王服饰,与在无山庄气势截然不同,饶是东山也觉得不敢直视。
和达屏退左右,东山躬身站在下首报告:“爷,云游小姐伤势见好,看她样子想出无山庄,是否放她走?”
和达坐在上首,嘴角两侧挂着纹路,看不出是不是真的在笑,半晌才道:“烟破川如今在哪里?”
东山回答:“以天下第一的身份发了江湖令寻其夫人线索,以秘籍为酬,吴不工代为寻找,他自己如今应在闭关,具体闭关地方,属下还没查到。”
和达又问:“让你找的女子可有眉目?”
东山跪地:“陛下,属下无能,没找到。”
和达终于抬眼盯了东山一瞬。
东山跪着禀报:“不如属下准备几个女子易容为云小姐,堰岳王心中只有陛下与战事,对他妹子不甚上心,定愿助陛下成事。”
东山明白,主人要的是扶植堰岳王,娶一个云姓王后压制朝中向着先帝、不服新帝的世家贵族,只要云行认,是不是亲妹子,先堰岳王的亲生女儿,不重要。
和达意味深长地看东山一眼,才道:“两日后让烟云游走吧。”
东山恭敬答是,倒退出王帐,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刚刚提易容一事。
和达不止以云行制衡京城的守旧公卿,更是以自己兄弟两人制衡云行,他兄长东风此际留在堰岳府为监军。
自己少说一句,就能少惹一身骚。
和达·莫昆是钻着人心的缝隙登上王位的,效忠很重要,效忠的方法更重要。
东山第二日回到无山庄,没亲自见烟云游。
烟云游听林俐让她今日打点行装,明日一起离开无山庄时,怪自己思虑过甚、太阴谋论,武与侠二字密不可分,自己这次真是遇到侠义之士,救人根本不是为了图她什么!
临走之际,她手书一封:侠踪虽远,恩义铭记于心!
敬呈东山及其主人。
烟云游写完,看着乱飞的墨迹,文与意太违和,心下发笑
——回不去的话,就自己这水平,离做一个快意江湖的侠女还很远啊!
烟云游没准备好见莫破川,暂不知去向何处,随林俐一起出山庄。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刚刚跑进繁华的城里,林俐叫着停车:“给我憋坏了,咱们不急赶路,走,本小姐请你上酒楼。”
林俐语气雀跃,说得烟云游也兴致勃勃。
两人下车进了一家装潢不错的酒楼,脑袋凑在一起研究小二报的菜名,最后点了五个招牌菜。
烟云游慢悠悠地喝水,问林俐:“你做医师,是家传的医术吗?”
林俐摇头:“算是。我家是医户,我现在暂留太医院,这次回去再过两年要大考,希望可以留升下来。”
烟云游惊讶:“太医院?”
林俐点头接话:“是啊,你不知道吗?阮大夫可是御医,这才我们来……”话未说完,桌前走过一男一女,烟云游注意力被吸引走,没听她说话。
烟云游盯着那一男一女惊呼出声:“盼……何悲月?”
何悲月也看到烟云游,渚州一别印象不深,听她先招呼自己,才停下脚步,
“烟夫人?你怎么在这里,烟破川为了找你,已经把整个江湖都搅动了!”
烟云游有意回避烟破川,乍听得他消息有些愣神。
何悲月身侧一个眸子泛蓝的男子开口询问:“悲月,这是?”
何悲月这才想起引荐:“烟破川夫人烟云游。这位是我师兄,续昼门二掌门萧悲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