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游不着寸缕,眼紧紧闭着,无知无觉任凭几个医女处理她伤势。
医女们里外仔细检查了,烟云游身上有内伤、多处骨折、大面积擦伤,她们几人一同上阵,足足费了一日功夫才处理完。
领头的医女客气与候在门口的宅院管事下医嘱,管事谨慎回答:“医师大人稍等,此事我大当家需要知悉,请您随我来。”
此医女为蒙拜国太医院女官之首阮大人,日常只为皇家公卿贵女看病,她自然清楚管事口中的大当家来头不小,毕竟可是能让太医院一次派出多人快马赶到这里。
客气地再让一回,管事带着阮大人穿廊过榭,被领进一个宽大的书房,书房前后各开一道门,由一扇长长的海水江崖纹屏风隔开。
阮大人心下大惊,江湖人物,谁敢擅用海水江崖纹?
她大着胆子不卑不亢往左首书桌前的坐着的人含笑行礼,只见一个黑衣肃穆面目粗阔的青年男子。
旁边领路的管事恭谨道:“大当家,阮大人已将云小姐伤势处理完毕。”
黑衣男子挥手,管事默默退出。
阮大人回报了烟云游的伤势,叮嘱内伤外伤相加,百日不可挪动,需要日日内服汤药、外敷伤药。
当然,医女们都发现烟云游身上有很多红青痕迹,甚至背后腰窝中间还有红肿字迹,像是男人弄的,此际略有沉吟,不知该不该叮嘱。
黑衣男子似乎分外敏感,立刻抓住了阮大人这一分沉吟追问。
阮大人便委婉叮嘱:“病者身体内里空虚已久,想必长久以来寝食难安,故此际养伤,不宜夫婿同房,如此休养一年方可为好。”
黑衣男子没想到是这事,听懂阮大人画外音,应承叮嘱,说话滴水不漏,让阮大人猜不透他与病者之间的关系。
请走阮大人后,黑衣男子穿过屏风,迈进院子。
院子左右两侧各一棵少说百年的罗汉松,还有名品花卉,如今深秋初冬开得争奇斗艳,他看也不看,快步无声进入内书房。
这间书房比刚刚外书房还大一倍,分内外两间,外间以顶天立地半透纱屏隔开,纱屏外站着两个侍卫。
黑衣男子在纱屏外垂首说道:“爷,阮太医处理完了。”
里面远远有低声传来:“进来。”
黑衣男子迈步进去,最里头长案前墨蓝锦袍的人笔下不停,他袖口有滚金线雷云纹,随着手中笔上下浮动。
有一人跪在案下,膝盖旁边还放着一面黑铁面具。
黑衣男子一改在外书房大当家气势,小心站到书案旁拿起茶壶:“爷,我给你添些热茶。”
下方跪着的人小心又感激地看他一眼。
金线雷云纹浮动停止,低沉声音出口:“死灰,若你无力管好地字军,去领罚。”
跪在下方,代号‘死灰’的地字军首领重重磕头:“主人,属下知错,望主人给属下机会,从今日起定严加管理。”
上首的人看也不看下方跪着的人,把目光从桌案纸上移到添茶的黑衣男子脸上,
“一号是莫破川,如今已经无法控制。他身边还有个吴不工,想必也曾是地字军的人,东山,你可查到什么?”
刚刚进屋的黑衣男子即名为东山,为主上和达·莫昆,即当今蒙拜国主,管灯字军打理江湖事宜,凡江湖事务都先报给他。
东山点头:“在无忌镇用香试过了,那叫未卜先、吴不工的都是地字军,属下猜测,未不先即当年逃出的三号,吴不工是十号,上一次下手过重,未卜先已死,但他们并未察觉。”
和达应了一声,眼神盯了地上的死灰一眼,问:“莫破川的蛊毒怎么破的?”
东山摇头称不知,复又回答:“属下救回的烟夫人,说不定知道。”
代号死灰的地字军首领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宁愿打打杀杀,主人从前在暗处还好,如今登基为帝,他讨厌这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
还好,此时东山的哥哥,东风来了。
和达·莫昆身份贵重需要高度保密,多年蛰伏期间得见他真颜的,便只他们天、地、灯、尘四个心腹。
东风从前管天字军,出面联络两国朝堂官员,如今明面身份已成天子禁卫军首领。
眼见主上再无指示,死灰正欲行礼退出,主人突兀开口:“把地字军的名录籍贯造册,大事已成,此战完即追谥。”
死灰一愣,旋即铿锵有力答“是!”后退出。
东风等死灰出去,跪在下方忙道:“陛下,臣已查明,已故堰岳王与夫人赵楼灵之女只有一子一女,再无其它子女,云游小姐自成婚,与莫破川两人都忽改姓烟,尚未查明原因,或有可能莫破川本姓烟,妻冠夫姓。”
和达默然沉思,嘴角挂着深深的两条廓形纹路,是长久挂着一抹笑意留下的痕迹,此刻即使面无表情,东风与东山也觉得主上似笑非笑。
良久,他下令:“东风,去城外通知云安抚,孤要带兵亲征,收回堰岳府。”
东风伴和达微服出行,一路从京城到云牧城。东山听诏令从祐国堰岳府赶来,并在无忌镇外救下云游带来此地。他们兄弟俩都有感,主上一路往云遥城奔来,本就为御驾出征而来,故只跪地郑重答是。
昨日,云安抚已经拿下无忌镇,此刻大军就驻扎在城外。
东风领命去办事,和达站起身:“东山,随我去看看云游。”
这处宅院寻常,东山在江湖中面目模糊地游走需要,已置办多年。
和达多停留书房,东风也只着人收拾了书房一应器具,烟云游住的屋子甚是普通,没有一丝可察觉身份的摆设。
烟云游仍在昏睡。
东山心思灵敏,凑上前在烟云游的太阳穴点了几下,她恍恍惚惚眼目微睁。
他说着话让开近前的位置,“姑娘,你可醒了!”在烟云游睁眼之前,请和达站在前头。
烟云游面无表情地看站在近前的人,玉冠高耸,面生不认识。
她本想笑感谢救命之恩,又自觉一心求死,怪这人多事救活自己,故而表情漠然,一言不发。
东山在后问她:“姑娘怎么称呼?”
烟云游脸色微动,愣了一会儿神,两只眼睛又要闭上。
和达亲自开口:“姑娘家人何在?我们通知来接你。”
烟云游想了想,答了一个人名,“盼盼,续昼门何悲月,算吧。”然后再无开口打算,闭上了眼睛。
和达盯了东山一眼,两人转身出了房间。
东山立刻垂首躬身道:“爷,我立刻去查,她与掌门是何关系。”
寻常宅院部署并不寻常,东风安排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得严严实实,一只鸟都不可能随便飞进去。
东山并不担忧和达安危,自去了。
烟云游睡眠一向不佳,受伤只能在床上躺着,导致她白天多睡了许多,到晚上更睡不着,全身上下的伤口疼痛发作起来,她兀自忍耐,只在实在难受时低呼一两声。
太医院大人们留下两人在此照料,今夜守着的是一位姓林的大人,她睡在外间听得烟云游呻吟呼痛,问她要不要再服药。
烟云游轻微摇头:“林大夫,您去客房睡吧。这点痛我可以,没事的。”
林大夫白日站了一天处理她伤势,此时累极,也不推辞,自去客房睡了。
烟云游闭目养神,痛到深处淌下泪水,她放纵这痛侵略感官成为唯一感受,仿佛这样才能教训自己:
谁叫你恋爱脑!
谁叫你穿越到乱世居然选择依附一个男人而活!
用一个男人打发孤独、乱世无依的感受,发现他是一个暴戾嗜杀、不在乎人命的人,太晚吗?
其实不晚,但你沉湎,你也不能幸免,他的暴戾蔓延到床上,蔓延到对你从身到心的控制,你还沉湎吗?享受吗?
你完全丢失了自己命运!
可笑!
……
烟云游闭着眼感觉到了鼻子山根堆积的泪水被人擦拭。
她蓦地睁开眼,是白天见到的男人。
“你怎么来了?”眼中含泪,语气却平静。
和达也如她,面无表情问:“你哭什么?”
烟云游冷哼一笑:“痛入骨,生理泪水。”语气摘出自己,只作科普。
和达点头,想起从前的痛感,是了,太痛,即使不想哭也会抑制不住眼泪。
烟云游不喜欢有陌生人站在自己床头,特别是她丝毫不能动弹的时候,即使这个人是救命恩人。
她神色微变:“我叫烟云游,你……为什么救我?”
和达语气克己复礼:“见死不救,岂非君子所为。”
烟云游身体破损疲惫,脑子却没有受伤,她脸色不变道:“是,我信恩人所言是真话。但既然我已言明身份,恩人大可直言。毕竟……你的眼神可不像无所求。”
她从前也是这样的人,同类罢了,怎么可能看不出。
和达语带讥诮:“哦?”
烟云游闭目:“您可直言,我能给的定然报答予你。没想好就回去睡吧,不要半夜进女子的寝房。”
和达突然挥手,一个暗影进屋,和达指指椅子,旋即一把椅子置于床侧。
他盯着烟云游润湿苍白的脸,果然娇媚无双,于是问:“你还想见烟破川吗?”
烟云游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很久,一言不发。
都是聪明人,她无声拒绝以烟破川为酬。
和达自然发现了,他颇有君子风度地笑出声:“无碍。你既然是堰岳王独女,好好养伤活下来便是报答。”
“你是云行什么人?把我藏在这里,引莫破川去了哪里?”烟云游从无忌镇归云楼见云行那一次便有所感,云行不是为蒙拜国牺牲自己一切,而是牺牲他能抓住的一切,包括云游、包括莫破川。
和达表情略微丰富:“你,太聪明,这样不好。”旋即起身离开。
走出烟云游的小院,他一招手,有影子上前听命。
和达吩咐:“让医师给云游小姐用助眠的香,尽快好起来。”
影子躬身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