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容海色，吾本澄清 第147章 十年灯

转眼已到傍晚，天色渐暗。

容清洛结束一天的录制工作。

她一个人戴上口罩和帽子，在校外随便走走。

看到街边的一排共享单车，她扫了一辆，沿着河道骑行。

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老街附近。

她将单车停在路边的指定区域，沿着松雅路散步。

走走停停，她在拐角处的一家餐馆门前停下，却并未进去。

就这么站了有一会儿。

忽然，餐馆内有一人走到门口，不知点了什么按钮，店门外装饰用的小灯突然五颜六色地闪烁起来，招牌上“归客”两个大字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那人掀开门帘，瞧见站在门口的容清洛，脸上露出惊喜：“是你，你是前几天和程校长一起来吃饭的那位姑娘。”

“吕奶奶好。”容清洛浅笑点头。

吕奶奶：“我说程校长怎么今晚不打包了，原来是在等姑娘你呀。快进来吧，程校长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程景逸也在呀……”容清洛喃喃道。

显然这位吕奶奶是误会了什么，并且十分热情好客地将容清洛拉进了餐馆。

程景逸的座位方向朝外，恰好可以看见餐馆的大门。

是以他目睹了吕奶奶将容清洛拉进餐馆并且引到他桌前的全部过程。

这时有其他顾客喊吕奶奶，吕奶奶便让容清洛先看菜单，选好了和她说，然后便转身离开。

容清洛一挑眉，想着来都来了，便十分自然地坐在程景逸的对面。

她取下帽子放在一旁，见程景逸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道：“程景逸，怎么，现在就这么讨厌我，认定我不是同路人，连和我同桌吃顿饭都不愿意？”

程景逸起身，为容清洛面前的玻璃杯倒满热水，诚恳道：“清洛，对不起，我和你道歉。”

“我那天确实说话不好听。言辞间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让你放在心上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而是希望你不要气到你自己。”

“你如果还是生气，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能让你消气的方法。”

“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不开心。”

容清洛把口罩取下，端起水杯浅浅喝了一口。

她问道：“我开不开心，很重要吗？”

程景逸：“当然。”

容清洛本想问程景逸，为什么他觉得她开不开心很重要。

这时候吕奶奶来问他们想吃什么，容清洛只能作罢。

二人点了餐，然后便随意地说着闲话。

一时之间，氛围有些微妙。

容清洛其实知道，程景逸并不是一个盛气凌人、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人。

她望进程景逸的眼睛，主动问道：“程景逸，你能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吗？”

程景逸顿了顿，措辞道：“我想起了以前学生时代的一些事情。”

容清洛似乎很感兴趣：“什么事？”

程景逸斟酌一番，还是实话实说道：“其实我读高中时，我们学校也发生过类似的霸凌事件。”

“当时引发的后果比如今的还严重，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由于各种相关人员的不作为，在这件事中很受伤害。”

容清洛原本微垂的眼皮立马抬起。

她握紧水杯的玻璃壁，藏起眼里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个朋友……现在还好吗？”

程景逸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自嘲道：“很可笑吧。可我确实不知道。”

程景逸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些许落寞：“后来发生了一些超出预料的事情，大家就全都失散于人生造化的洪流。”

“也许这就是命运。”

“宿命的疾风迅雷和暴雨惊涛随时都可能到来，然后一把便将所有人掀翻。”

容清洛安慰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际遇。你们虽然失散了，但是也许都各自开启了新的人生，这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程景逸的目光变得深远。

只见他浅浅笑起来，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只是我常常会有些想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面。”

容清洛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平静，问道：“你这个朋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程景逸没有隐瞒，直接道：“女孩子。”

容清洛：“你这么念念不忘，是……”

程景逸：“我很喜欢她。”

容清洛：“啊？”

程景逸：“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也是等大家都分开后来才发现的，可惜以后就再也没找到她。”

容清洛突然有些磕巴，演技在这一刻全被抛到九霄云外：“这……啊……这……怎么说呢……”

她想起前天晚上和程景逸一起在校园里看星空时听到的话，问道：“程景逸，你之前说，你当老师是因为受到了一个朋友影响，不会就是这个女生吧？”

“对。”程景逸叹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职业，其实我都无法确定，她现在是否还在人世。”

吕奶奶很快把菜端上来，二人道谢后便开始吃饭。

程景逸见容清洛的神色似乎对他刚刚说的话大受震撼。

他轻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遭遇过这些事，所以我十分痛恨那种所谓为了大局、为了脸面而作壁上观，却冷眼看着别人滑向深渊的做派。”

容清洛：“看来我的话是一不小心踩中了你的雷点。”

她解释道：“其实你也误会了。我当时不是要让你置学生于不顾，更不是要让你袖手旁观。”

程景逸：“我后来仔细回想了你说的话，明白你的本意是想要提醒我注意保护自己。”

“只是……”程景逸真诚道，“我一直以来的理念都是，如果所有人在守护公义的时候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么还有谁来保护这些学生呢？”

“如果在一个学生人生的至暗时刻，每个他身边的人都吝啬于给予自己手中的那一点光亮，也许这个学生就会永堕黑暗。这不是我作为老师所愿意看到的。”

“此外，我作为一名老师，如果在维护社会公平正义这件事情上都如此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犹豫不决，我如何能教出将来能够坚定不移守护国家、守卫人民的中流砥柱呢？”

“国家需要真正的人才，老师的引领和言传身教非常重要。”

容清洛定定地将目光锁在程景逸的身上。

其实，这么多年，程景逸好像一点都没变。

想起自己曾经年少时对程景逸的评价，容清洛莞尔一笑。

「君本少年游侠客，熠熠红尘第一流。」

时至今日，他依然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程景逸瞧见容清洛浅浅勾起的嘴角，他话语微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清洛，可能你会觉得我刚刚这些话很幼稚，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其实这些话我也没和别人说过，刚刚你一问，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全说出来了。”

“虽然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乡镇高中老师，但我还是有很多想要努力坚守的底线。”

“虽然这有些不合时宜。”

“什么狗屁的不合时宜。”容清洛扬眉道，“程景逸我告诉你，没有什么不合时宜。”

“人想做一番事业，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坚定本心，都可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这是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可是我想，这个世界还是有黑白对错之分。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很多人不说，但每个人心中恐怕都有一杆秤。”

“所谓的合时宜又是合的什么时宜呢？”

“有的人合的是外界的时宜，合的是别人的时宜。”

“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化之中。外界的时宜永远在变化。”

“而你，合的是你内心的时宜。”

“你就坚持你内心的道，这样就很好。” 容清洛轻笑。

而且，会有我守护你。

程景逸眼睛发亮：“你真这样认为？”

容清洛：“程景逸，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我最欣赏的，就是你有一颗金子般赤诚的心。”

“我捐这么多钱，认的可不是学校，我认的是你这个人。”

“如今看来，我还是没有看错人。”

容清洛起身去吧台找吕奶奶买了两瓶酒，顺便把饭钱付了。

程景逸见状，说道：“本来还说这顿饭我请，算是赔罪呢。”

容清洛狡黠一笑：“没事，你再去买几瓶酒。我请你吃饭，你陪我喝酒。”

程景逸：“好，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他果真起身。

不过程景逸却没有往吧台的方向走去，而是走出餐馆。

容清洛一个人将啤酒倒进酒杯，缓缓喝着。

片刻之后，程景逸拎着袋子走进来：“我去隔壁超市买了几瓶果酒。想着这个可能更合女孩子口味。”

容清洛笑：“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程景逸将酒瓶在容清洛面前摆了一排，豪气道：“随便喝。”

容清洛本以为今天程景逸又会和上次吃饭时一样滴酒不沾，没想到他竟然也拿了一个杯子倒起酒来。

“你……不是不喝酒吗？”容清洛惊讶。

“古人云，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诚不我欺。”程景逸，“人生难得一知己，今天能有机会和你在这儿畅谈，当浮一大白。”

二人推杯换盏地喝起来。

饭菜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下肚不少。

容清洛晃着酒杯里的酒，说道：“程景逸，你知道吗？其实我见过很多有才的人。”

“这个世上，有点儿才华的人真的太多了。”

“这么说吧，厉害的人数不胜数，就和这白米饭一般，哪个餐馆都有。”

“但是真正有德行的人，相较而言，就不太多了。就像是一些特色招牌菜，不是每家店都有，但一旦有了，就会是这家店的擎天之柱、定海神针。”

程景逸点头：“有理。”

容清洛掰着手指头细数：“其实像你，脾气委实不算好。都三十岁了，还有着少年人的冲动、莽撞。”

她痛心疾首：“程景逸，你这样不行啊，真的很容易得罪人，给你自己埋下隐患。我很不喜欢这一点。”

程景逸听着容清洛数落他的缺点，端起酒杯和她轻碰一下：“那我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容清洛无奈笑道：“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赔罪的。”

“你如果这般想，可就枉费了我说这番话的良苦用心。”

“程景逸，你是有才之人，也是有德之人。”容清洛说道。

程景逸为容清洛添酒：“你这样夸我，真叫我受宠若惊。”

容清洛：“但是你的才还不够，配不上你的德。”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程景逸摇头：“愿闻其详。”

容清洛话锋一转：“人无完人。圣人尚且不能做到完全无过，更何况我等普通人。”

“你虽然不够圆滑，甚至有时候很天真，但是你身上也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热忱与侠气。”

“你不求财，不求名，也不求利。你愿意为了不能给你带来利益的那些弱小之人去对抗邪恶和不公正，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就像当年帮助弱小的她一般。

程景逸不由得笑道：“你这说的是我吗？”

容清洛：“当然是你呀。”

程景逸难得露出些腼腆：“说的我都有些惭愧了。我还是有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

容清洛：“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程景逸微怔。

容清洛沉下眉眼，眼神中露出一丝严肃与狠厉：“程景逸，你的才华和能力目前配不上你的德行。”

“你现在无法伸张你理想中的正义，这就是最好的例证。”

听到这话，程景逸将自己的酒杯满上，举杯一饮而尽，苦笑道：“有点扎心。”

容清洛的目光变得悠远：“程景逸，那你就努力提高自己的才干吧，不仅仅是专业能力，更是领导能力、管理能力、社交能力。”

“你一定要在你的这个位置上坚守住。”

“德才兼备的人就更应该逼自己一把，你要比那些光有才却无德的人更适应社会的规则。”

“只有这样，你才能承担起你的责任，让你自己和你周围的人、甚至整个社会，都变得更好。”

“你才能真正成为你学生的引路人，成为一盏不灭的明灯，熠熠生辉，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你想点亮别人，首先你自己不能熄灭。”

“执教者，责任重大。如果人人只把老师当作一个混饭吃、图稳定的工作，全然不顾对学生的培养和引导、关爱与呵护，学生皆畏惧学校、憎恶学校，这对国家的人才培养无疑是潜移默化的腐蚀，在这样不负责任的老师和无知作恶的同学的共同攻击下，有多少人才流失，有多少具有潜力的天才就此陨落。这对国家的发展也是巨大的损失。多少人的命运毁在这些老师和学生的愚昧无知中。许多的恶行都是无知愚昧者的狂欢。如何让这些愚昧无知、自大狂妄的人知道天之高、地之厚，知道德行之重、文明之底蕴、天道之威严，这也是教育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一堂课。”

“也许终有一日，教育可以真正培养出一批持正心、守正念的人，他们既有良善之念、亦有霹雳手段，是德才兼备的人才，能真正彻底地改变社会风气，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观念，为民族复兴、国家腾飞贡献力量。”

“这是我对你的期许，我觉得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