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轩至死都未能宣之于口的,其实是一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是他二十岁生辰那日,泠猷于御书房批阅奏折时,信手写下的半句诗。年轻的帝王笔锋凌厉,墨迹未干便搁了笔,似是觉出其中太过旖旎的情愫,有损帝王威仪。
穆轩静立一旁为他研墨,目光扫过纸面,心头猛地一颤。
泠猷察觉他的视线,随手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掷入一旁的火盆,语气淡漠:“闲笔而已。”
火舌倏然卷上纸团,吞没墨迹的瞬间,穆轩却清晰地看见——帝王耳尖悄然漫上一抹薄红。
这句诗,他自此记了一辈子。
穆轩自幼习武,学的第一课便是藏锋。
剑芒要藏,情意更要藏。
所以他永远谨守臣子本分,连目光都不敢在那人身上多停留半分。即便在泠猷醉酒,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时,他也只是绷直了脊背,任由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小穆……”帝王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声音模糊,“你身上……怎么总有梨花的香气……”
穆轩垂眸不语,喉结微动。
——他怎敢说,是因为总将陛下赐下的梨花枝细心藏入怀中,任由花瓣在衣襟间悄然碾碎,融进呼吸。
永昌二十六年冬,边关烽火骤燃。穆轩跪于殿前,请命出征。
泠猷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烛火都已剪短了一截,才忽然开口:“若朕……不准呢?”
穆轩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帝王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坚定如铁:“臣会抗旨。”
烛芯噼啪爆响,昏黄的光影在墙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难分彼此。
泠猷忽然低笑一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穆轩冰冷的发冠:“去吧。朕等你……凯旋。”
那夜,穆轩策马离京,身后骤然刮起一阵罕见的、温润的西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如泣如诉。副将欣然笑叹天佑王师,唯有穆轩知晓——
那是他在无声地对风嘱托:
“请替我,入君怀。”
此后边关苦寒,朔风如刀,穆轩却常独立帐外,静听风声。
副将不解,问他在等什么。
“等西南风。”将军望向王城的方向,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从故乡吹来的风。”
无人知晓,每一个有西南风的夜晚,他都会将铠甲反复擦拭得雪亮如镜——
仿佛这样,风便能将他的思念,清晰地映照于那人窗前。
濒死那一刻,穆轩忽然明白了为何诗人总愿化作一阵风。
因为只有风——
能够无声穿过森严宫阙,温柔拂过帝王的眉梢与鬓角,最终肆无忌惮地亲吻那双总是紧抿的、冰冷的唇。
当那柄熟悉的剑锋刺入胸膛时,穆轩竟感到一丝诡异的欣慰。
至少,他是死在了泠猷的手中,而非某个无名敌将的刀下。至少在这最后一刻,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终于清清楚楚、唯他一人。
温热的血沫涌上喉间,他努力翕动嘴唇,想说出那句镌刻入骨的诗文,最终却只化作几声破碎的气音。
意识涣散之际,他仿佛又看见永昌十八年春,那个十八岁的泠猷静立梨树下,板着一张故作冷淡的脸,将一枝沾满晨露的新花递到他面前:
“小将军若不嫌弃……”
少年的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绯红,竟比枝头初绽的梨花更为明艳灼目。
可其实——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泠猷第一次真切读懂这句诗,是在永昌二十一年。彼时刚擢升将军的穆轩率五千精兵收复要塞,凯旋受召。泠猷奉旨入宫,恰见穆轩正坐在御书房窗边擦拭佩剑。
暮春的风裹挟着梨花香拂入殿内,轻轻吹动他未束的几缕发丝。银甲未卸,染血的肩头还沾着几粒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尘沙。
泠猷望着他,忽然觉得他的将军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拥入怀中。
后来穆轩身死,尸骨无存。
泠猷在空荡的宫殿里枯坐三日,不饮不食,直至宫人惊慌来报——
永盛王朝境内所有梨树,竟一夜之间尽数枯萎,枝桠焦黑如炭。
而宫墙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陌生的西南风,绕着皇城盘旋不去,风中隐约带着铁锈的腥气与一丝残存的梨花淡香。
泠猷赤足奔出殿外,伸手徒劳地抓向那阵虚无的风,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小穆……?”
风声呜咽而过,似是一声叹息,又似一句无人听清的回应。
穆轩死后第七日,泠猷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境。
梦中依旧是十二年前的上京街巷,梨花如雪纷扬,少年将军银甲白马,眉目灼灼如画,正穿行于万人欢呼与漫天飞花之中。
他立于熟悉的阁楼窗前,却见楼下的穆轩忽然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的方向,唇角轻扬,冲他微微一笑。那双眸子清亮如星,声音穿透鼎沸人潮,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殿下。”
泠猷骤然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窗外正猛烈地刮着那阵萦绕不去的西南风,呼啸声如泣如诉。
他转眸望去,案头白玉瓶中那枝他精心保存、早已干枯的梨花,竟无风自动,簌簌落尽了最后几片脆弱的花瓣,零落于案,如同某种漫长仪式终于完成了最终的落幕。
钦天监翌日战战兢兢上奏:西南风主阴,盘旋不去,恐为不祥之兆。
可自那日后,泠猷却夜夜命人大开殿窗,任由那所谓的“不祥”之风穿堂而过,吹乱满案关乎江山社稷的奏折,拂动他未曾束起的墨发。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那虚无风中……一丝熟悉的气息再度归来。
“陛下,风太大了,当心着凉。”老宫人颤巍巍地上前,欲将那扇洞开的窗合拢。
泠猷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帝王微微侧耳,似在凝神细听风中某种无形的存在,唇角竟泛起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你听。”
风里似乎隐约夹杂着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悠远而熟悉,仿佛有人正于遥不可及之处,不知疲倦地舞动着长剑,剑风破空。
老宫人面露惶恐,伏地颤声道:“老奴……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帝王却低低轻笑出声,眼底映着案头那盏摇曳欲灭的烛火,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他说,‘南风知我意’。”
前朝宫内秘闻流传,先帝在位时,曾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言极西之地有仙山,名曰西洲,人死之后,魂魄若能渡苦海而至,便可重聚前缘,再续未了之愿。
泠猷从前对此嗤之以鼻,视作无稽之谈。而今却近乎偏执地命人翻遍所有皇室秘阁典籍与民间志异,疯狂地搜寻一切关于“西洲”的蛛丝马迹。
“需至诚至真之心……需强烈未了之愿……”
他于孤灯下捧着残破的古卷,指尖反复摩挲着穆轩那半块已然碎裂的玉珏剑穗,喃喃念着其上模糊难辨的字句。
窗外风声不息,呜咽盘旋,似低泣,又似释然的轻笑,夜夜不息,仿佛要诉尽所有未言之意,涤荡所有难平之憾。
穆轩死后,失去支柱的王朝以惊人的速度崩坏坍塌。
外敌乘虚大举入侵,铁蹄踏破山河;内里叛乱烽烟四起,曾经看似强盛的帝国,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分崩离析,走向命定的终结。
泠猷手中握着那枚带血的梨花簪。
他轻轻拨开簪头的机关,取出那张写着“若有来世”的字条,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血指印。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簪身一个更隐秘的凸起——这是一个连穆轩都未必知晓的第二处暗格。
他颤抖着将其拨开,里面竟藏着一粒早已干枯发黑的梨花蕊,以及另一张字迹稚嫩的纸条。
“愿同尘与灰。”
那是他十八岁时,在楼阁上初见穆轩归来后,于深夜偷偷写下的痴语,后来被他亲手藏进了准备赠出的梨花簪里。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原来,它一直在这里,陪着他的将军,经历了所有的烽火与风霜。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想起穆轩总爱站在风口,说是在等西南风。
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将军等的从来不是风,而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爱他的理由。
“小穆……”泠猷将梨花簪贴在唇上,感受着那虚幻的冰凉,“我来晚了。”
他取出那本《诗经》,再次翻到第三十六页。这一页记载着《终南》全篇,却在空白处有他当年随手写下的批注:“其君也哉——初见穆卿于此句。”
他指尖轻抚那行小字,忽然发现纸张背面有凹凸感。他猛地将书页举起,对着跳动的烛光——
竟是穆轩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在不破坏纸张的前提下,刻下了四个字的回应:
“臣心亦然。”
四个字,耗尽一生未敢言明的爱意。
在这一刻,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牺牲与所有的误解,都在这迟来的共鸣中烟消云散。
原来,他们从未错过。
只是,明白得太晚太迟。
泠猷独自坐在空荡荡、再无臣工朝拜的金銮殿上,听着宫墙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与破门之声,唇角竟勾起一抹奇异而释然的微笑。
“陛下!叛军已经攻破宫门!请陛下速速移驾!!”忠诚的侍卫统领浑身浴血,踉跄冲入殿内,声音里浸满绝望。
泠猷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得可怕:“不必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出空旷的大殿,走向那片阴沉压抑的天空。天色如墨,仿佛他失去穆轩那日的暴雨,即将再次倾盆而下。
“这个王朝……从根子上早就烂透了,早就该亡了。”他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朕……舍不得让他一人,背负这亡国之将的万世骂名。”
所以,他选择亲手逼死穆轩。
让他以忠臣之名,清白地、壮烈地死于君王猜忌之下,而非屈辱地、绝望地作为亡国之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让他恨一个“昏庸”的帝王,而不是去爱一个注定要毁灭、不值得他付出一切的王朝。
“小穆……”他低声唤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来找你了。这次,换我来寻你。”
毒酒入喉,灼烧般的剧痛迅速蔓延开来。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泠猷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清晰、穿越了生死与时空的铮然剑鸣!
恍惚间,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住他倾倒的身躯,气息清冷而熟悉,带着那年御花园中、梨花枝头未晞的露水寒意。
“小穆……?”他艰难地试图转头,视野却已模糊不清。
无人应答。
唯有那阵永恒的西南风骤然变得猛烈,穿堂而过,精准地吹熄了殿中最后一盏摇曳的孤灯。
彻底的黑暗温柔地降临。有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逐渐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熟悉到令他心碎的声音,仿佛贴着灵魂,在他耳畔低语:
“臣来……渡您。”
泠猷满足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意识如流光飞逝,时光飞速倒流,万物回春。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永昌十八年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梨花如雪,纷扬落满肩头。而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于万人欢呼之中蓦然回首,精准地望向他,对他粲然一笑——
那一笑,便惊艳了所有未曾荒芜的时光。
新朝的史官们,在墨迹未干的史书上工整地写下:
“末帝泠猷,昏聩暴虐,忌惮忠良,诛杀大将穆轩,致使国破家亡。”
寥寥数语,便为一段王朝的倾覆与一个帝王的一生,钉下了历史的棺椁。
无人知晓,那个被后世唾骂千年的亡国之君,曾经在多少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紧紧抱着将军留下的那柄冰冷佩剑,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彻底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孩子。
更无人知晓——
他倾覆社稷,自毁江山,甘愿背负万世骂名,或许,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为了在那看似无解的绝路之中,替他唯一爱过的将军,谋一条或许渺茫、却干干净净的……生路。
可他的将军啊……至死,都没能如他所愿地恨他。
甚至,比他谋划的,还要更早、更决绝地,转身奔他而来。
史官的笔,能记载朝堂风云,边关烽火,却绝不会记载,永昌二十六年,春夜,他们的帝王如何散着长发,跨坐在镇国大将军腰间。
更不会写,天子是怎样抓着穆轩肩头箭伤结的痂,在每一次颠簸里喘息着命令:
“喊朕的名字……”
“……不是陛下……”
“是泠猷……”
而当千年后,太子殿下终于拼凑出这段往事完整的真相时,一种沉郁的、近乎钝痛的情绪,缓缓攫住了他。
没有因幻象中香艳的片段而窘迫,也未因历史的错综难辨而困惑。
那是一种更深的、淤积在心口的滞涩与疼,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那双惯常清澈映世、淡漠无波的紫眸,此刻竟显得分外湿润,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倒映着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也映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悲恸。
他独自静立于早已空寂的陵寝之中,四周唯有冰冷的石壁与无声的遗物。那些自剑灵中窥见的记忆碎片、手札上决绝的笔迹、相拥白骨的姿态、玉珏上残留的最后一缕温热,乃至民间关于“西南风”与“一夜枯梨”的缥缈传说……所有线索终于在他脑海中彻底串联,无比清晰地勾勒出那段被尘埃与刻意误解所掩埋的、完整而惨烈的真相。
怎么会……竟是这样。
如果……如果史书能早一些写下真实的篇章;
如果后世有人,能早一些读懂“愿为西南风”的暗喻,读懂那空拢指骨的无言倾诉,读懂棺中并放的婚服、樽底深刻却隐秘的诗句……
那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深情,是否就不必在历史的阴影里,被曲解、被唾骂、被遗忘整整千年?
当千年烟尘散尽,真相如惊雷劈开心扉,太子殿下才明白——
那场冷雨中的诀别,本可以少几分刻意铸就的绝望,多一寸真正的心意相通。
他曾冷眼笑那帝王深情来得太迟,姿态狼狈,不过是一场失去后的悔恨,一场表演式的自我感动。
而今他才懂得——
那根本不是悔恨。
那是从一开始就布下的终局:以身为祭,与整个腐朽王朝同归于尽!
诛杀穆轩,非为猜忌,
而是为他护住身后清名,予他忠烈结局,
不忍他亲眼见证——乃至殉葬——那必亡的江山!
而穆轩的引颈就戮,亦非愚忠,
而是早已洞悉,或隐约察觉了那深藏于刀锋之下的苦心,
于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成全这场守护,
并回报以同样沉默的、至死不渝的深情。
一个宁愿被挚爱恨入骨髓,也要为他谋一个“忠臣”之名,盼他生。
一个至死未言恨意,只温柔认输,坦然赴死,选择与“昏君”同穴而葬,陪他死。
这与他最初所理解的“功高震主”、“帝王无情”、“臣子愚忠”截然不同!
这是何等的……极致!何等的……疯狂!
尉迟卿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
一种陌生的、沉闷的,却又细细密密的疼痛,正从那里蔓延开来。
他为那场阴差阳错、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告别而痛;
为那两个至死都在为对方铺路,却终究一同走向既定结局的灵魂而痛;
为这份足以倾覆山河,却被迫埋藏于历史尘埃之下的情意而痛。
他甚至……为那阵吹拂了千年,仿佛仍在执着寻找着什么的西南风,感到一阵深切的悲悯。
这痛楚,比他领教过的任何剑锋都更利,直刺灵台;
比他中过的任何剧毒都更蚀骨,无声蔓延。
原来——穆轩之能,远不止于世人皆知的武略。
他不仅是那个凭借超凡武艺,在万众瞩目下夺得武状元魁首的少年将军。
他更是永昌二十年科举,由先帝亲点、金榜题名的新科文状元!
是真正意义上——文韬武略,并世无双,独占文武两元的惊世之才。
那年的文试殿上,少年未披戎装,仅一身素净青衫。他立于一群皓首穷经、谨言慎行的老儒之间,身姿如松竹般挺拔,清俊夺目,风姿卓然。
面对先帝与满朝重臣的连环诘问,他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侃侃而谈间,论时政则切中肯綮,谈兵法则见解独到,言民生则心怀悲悯。观点精辟,逻辑缜密,字字珠玑,全无武人常有的粗粝,反显露出深厚的经世之才与远超年龄的睿智洞见。
其殿试文章更是锦绣斐然,笔力千钧,墨迹苍劲间已自成风骨。先帝阅卷时不禁拍案称奇,金口亲封其为新科状元,盛赞其有“安邦定国之才”,谓其前途不可限量。
而后不久,演武场上,他竟又是另一番夺目模样。银甲映日,寒光凛冽,弓马娴熟如与生俱来。一柄青霜剑舞得似蛟龙出海,攻如雷霆万钧,守若渊渟岳峙,于万千将士注目之下,连败天下英豪,毫无悬念地摘得武状元桂冠。
一文一武,两场关乎国本的大试;魁首荣耀,两项至高无上的功名——竟悉数集于一人之身。
穆轩之名,顷刻响彻京华,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最无可企及的传奇。
这段尘封的往事,为“冷面玉将”的称号注入了更为沉郁的内核——他不仅容姿绝俗、武勇过人,更曾以其胸中韬略,征服过金殿之上最严苛的审视。
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让泠猷在阁楼初见那惊鸿一瞥时,便觉得他“干净得不染尘埃”。那不止是形容风姿,更是一种在文武两道皆臻化境后,所沉淀出的通透、从容与纯粹。
也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在日后成为王朝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实的盾,让泠猷倚重至此,也最终“忌惮”至此——无论这份忌惮,是权谋的伪装,还是深情的绝唱。
他的死,因此远非折损一员猛将那么简单。那是在王朝将倾之际,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根真正的栋梁。
可……煌煌史册,竟无一人、无一字,记载他这惊世文才!
这份迟来的认知,如铅块坠入尉迟卿的心湖,让那份滞闷与悲凉愈发沉重。
如此惊才绝艳、本该照亮一个时代的人,最终却化作风中血、雨中魂,寂寥地零落在君王的怀抱里。
这王朝的腐朽,竟能彻底吞噬如此明亮耀眼的光。
而被后世史书口诛笔伐的斯年帝泠猷,那位最终背负了千古骂名的末代君王,其真实面目远非史册所载那般简单。
他虽自幼因母族势微、帝王厌弃而饱受冷遇,骨子里却始终燃烧着不灭的火焰——那份属于真正王者的坚韧与智谋,从未向命运低头。
他的文才韬略,何尝不是一绝?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兄弟倾轧与先帝漠视的夹缝中存活,最终踏上那染血的龙椅?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登基之后,面对一个从根脉彻底腐朽、积重难返的庞大帝国,依旧独撑危局十余年?
尽管史书将他刻画成猜忌忠良、自毁长城的昏君,但细读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便会发现:在他执政的前中期,王朝虽摇摇欲坠,却始终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危局平衡。这背后,正是他过人的政治手腕与铁腕治术在暗中支撑。
他或许阴郁、偏执,甚至在某些时刻堪称冷酷。但他的眼光、智慧与决断力,绝对远超常人想象。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王朝腐烂至深的真相,却仍在权衡各方势力的死局中,将有限资源精准投注,勉力维系着国家表面的运转——哪怕只是徒劳。而他能够任用、并一定程度上驾驭穆轩这般不世出的天才,本身就需要超凡的魄力与识人的慧眼。
他与穆轩,恰似历史长河中短暂交辉的双星。
一个以文韬武略与帝王心术,在朝堂的波谲云诡中勉力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一个凭赫赫兵锋与赤胆忠心,在四境烽烟中一次次力挽狂澜,守住国门。
他们本该成为最耀眼的一对君臣,携手力挽狂澜,甚至开创盛世新章。
却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桎梏、王朝不可逆转的衰亡,以及彼此之间那份过于深沉、无法言说却足以致命的牵绊,最终走向了那般惨烈与共的结局。
泠猷的悲剧在于——他足够清醒,清醒到能洞见所有积弊与注定的败局;他又足够深情,尽管以极端扭曲的方式表达,深情到宁愿背负千秋骂名,也要为所爱之人谋一条他以为更干净、更值得的“生路”。
而他最大的不幸或许在于,他低估了穆轩的智慧与同等的决绝——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早已看穿或隐约察觉了他的全部谋划,并以最惨烈的方式,拒绝了他苦心安排的“生路”,选择与他共同赴死,完成了这场双向的殉道。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看那手札上力透纸背、却又被泪痕洇开的“足矣”二字,其间蕴含的绝望与释然,便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从来不是史书上那个庸碌猜忌的昏君,而是一个清醒的殉道者与……最终失败的守护者。
此刻,尉迟卿那双紫眸中的润泽愈发深了,仿佛凝结了千年风霜也难以融化的悲意。
他忽然懂得:至痛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清醒——清醒地看着最珍贵的一切走向既定的毁灭,更可怕的是,那毁灭的洪流中,竟奔涌着自己亲手推动、却无法挽回的力量。
一向清冷自持、情绪极少外露的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紧淡色的唇,微微偏过头,试图压下喉间那阵突如其来的哽噎。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想立刻见到他的父皇。
想从那道永远沉稳的身影里,确认一些……他从未深思、也从未怀疑过的东西。
原来“情”字这一笔,并非只有幻象中那般炽烈纠缠与片刻温存。
其背后,更有如此沉默而近乎残酷的牺牲,与如此决绝的守护。
这堂由千年亡魂与冰冷遗物所授的课,太过深刻。
也太过……伤人了。
心神恍惚间,尉迟卿步履微滞,不慎被地面石棱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扶住石棺边缘,却意外分开了棺中那两套交颈而卧的婚服。
一封信,静静显露出来。
永昌十九年夏,先帝曾为六皇子泠猷指婚镇国公嫡女。
那个向来不受宠的六皇子,第一次跪在殿前抗旨:
“儿臣不娶。”
先帝震怒,厉声质问。
泠猷抬眸,目光越过满朝文武,直直落在殿门外执戟而立的少年将军身上——
“儿臣心中,已有不能娶之人。”
永昌二十三年春,泠猷登基后,镇国公再度提及婚事。
帝王执笔朱批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奏折上泅开,如凝固的血。
“爱卿可知……”他轻声道,“朕为何至今未立后?”
老臣冷汗涔涔之际,忽闻殿外环佩清响——
穆轩卸甲入宫,腰间玉佩正是帝王生辰亲赐。
泠猷的目光瞬间柔软:“因为朕的将军……”
是朕不能嫁的夫君。
这句话,他终是未曾说出口。
穆轩死后,泠猷只做了三件事——
将镇国公满门流放,任西南风萦绕不散,为自己修了一座衣冠冢。
冢前无字碑旁,另立一小碑。
宫人曾见帝王醉倚碑前,低声絮语:
“这辈子朕是君你是臣……”
“下辈子换你娶我……”
“好不好?”
所以主棺中不见尸身,唯有两套婚服。
一套龙纹金绣,一套银线梨花。
交颈而卧,宛若同眠。
而今尉迟卿指间微颤,展开那封自婚服袖中取出的信。
纸上只有十字墨痕,清晰如昨:
“来世不做君臣。”
“只做夫妻。”
——“将军是朕三书六礼聘过的,只是这天下……不许朕嫁。”
这个故事从第一滴雨落下时,就注定不是为歌颂盛世或爱情而生的。它是一首写给殉道者的挽歌,是两个清醒的灵魂,在注定沉没的巨轮上,于滔天恶浪中进行的一场静默的共谋。
泠猷不是昏君,他是末路的枭雄,在必死的棋局里,算尽了最后一步。他烧毁参劾穆轩的奏折,不是昏聩,而是他早已看透——这满朝冠带,早已配不上他将军的忠骨。他选择亲手摧毁一切,包括他们之间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愫,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在历史的灰烬里,为穆轩抢下一块名为“忠烈”的、干净的墓碑。
穆轩也并非愚忠。他太懂他的君王。所以他在雨中说“偃旗息鼓”,不是认输,是接过了泠猷递来的最终剧本,配合着演完了这出双人殉道的大戏。他引颈就戮,是用自己的死,为泠猷的“昏君”之名,钉下了最牢固的一颗钉子。
所以,这从来不是一个关于“猜忌”或“背叛”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泠猷以江山为祭,守护穆轩身后的清名。
穆轩以性命为刃,守护泠猷最后的布局。
而那些被泠猷暗中送走的清流,在往后岁月里,则用他们微末的力量,试图守护这段被曲解的真相。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爱。
“愿同尘与灰”是爱更深沉、更残酷的形态。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看我将这段被史书遗忘的惊心动魄,从尘埃里一寸寸擦拭出来。希望这个故事,曾在一瞬间,灼痛过你的心脏。
—— 故事已落幕,但吹拂了千年的西南风,永不止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