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天弃 >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

天弃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

作者:雪落人迟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3 01:08:04 来源:文学城

穆轩至死都未能宣之于口的,其实是一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那是他二十岁生辰那日,泠猷于御书房批阅奏折时,信手写下的半句诗。年轻的帝王笔锋凌厉,墨迹未干便搁了笔,似是觉出其中太过旖旎的情愫,有损帝王威仪。

穆轩静立一旁为他研墨,目光扫过纸面,心头猛地一颤。

泠猷察觉他的视线,随手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掷入一旁的火盆,语气淡漠:“闲笔而已。”

火舌倏然卷上纸团,吞没墨迹的瞬间,穆轩却清晰地看见——帝王耳尖悄然漫上一抹薄红。

这句诗,他自此记了一辈子。

穆轩自幼习武,学的第一课便是藏锋。

剑芒要藏,情意更要藏。

所以他永远谨守臣子本分,连目光都不敢在那人身上多停留半分。即便在泠猷醉酒,无力地靠在他肩头时,他也只是绷直了脊背,任由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小穆……”帝王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声音模糊,“你身上……怎么总有梨花的香气……”

穆轩垂眸不语,喉结微动。

——他怎敢说,是因为总将陛下赐下的梨花枝细心藏入怀中,任由花瓣在衣襟间悄然碾碎,融进呼吸。

永昌二十六年冬,边关烽火骤燃。穆轩跪于殿前,请命出征。

泠猷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烛火都已剪短了一截,才忽然开口:“若朕……不准呢?”

穆轩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帝王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坚定如铁:“臣会抗旨。”

烛芯噼啪爆响,昏黄的光影在墙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难分彼此。

泠猷忽然低笑一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穆轩冰冷的发冠:“去吧。朕等你……凯旋。”

那夜,穆轩策马离京,身后骤然刮起一阵罕见的、温润的西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如泣如诉。副将欣然笑叹天佑王师,唯有穆轩知晓——

那是他在无声地对风嘱托:

“请替我,入君怀。”

此后边关苦寒,朔风如刀,穆轩却常独立帐外,静听风声。

副将不解,问他在等什么。

“等西南风。”将军望向王城的方向,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从故乡吹来的风。”

无人知晓,每一个有西南风的夜晚,他都会将铠甲反复擦拭得雪亮如镜——

仿佛这样,风便能将他的思念,清晰地映照于那人窗前。

濒死那一刻,穆轩忽然明白了为何诗人总愿化作一阵风。

因为只有风——

能够无声穿过森严宫阙,温柔拂过帝王的眉梢与鬓角,最终肆无忌惮地亲吻那双总是紧抿的、冰冷的唇。

当那柄熟悉的剑锋刺入胸膛时,穆轩竟感到一丝诡异的欣慰。

至少,他是死在了泠猷的手中,而非某个无名敌将的刀下。至少在这最后一刻,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终于清清楚楚、唯他一人。

温热的血沫涌上喉间,他努力翕动嘴唇,想说出那句镌刻入骨的诗文,最终却只化作几声破碎的气音。

意识涣散之际,他仿佛又看见永昌十八年春,那个十八岁的泠猷静立梨树下,板着一张故作冷淡的脸,将一枝沾满晨露的新花递到他面前:

“小将军若不嫌弃……”

少年的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绯红,竟比枝头初绽的梨花更为明艳灼目。

可其实——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泠猷第一次真切读懂这句诗,是在永昌二十一年。彼时刚擢升将军的穆轩率五千精兵收复要塞,凯旋受召。泠猷奉旨入宫,恰见穆轩正坐在御书房窗边擦拭佩剑。

暮春的风裹挟着梨花香拂入殿内,轻轻吹动他未束的几缕发丝。银甲未卸,染血的肩头还沾着几粒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尘沙。

泠猷望着他,忽然觉得他的将军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拥入怀中。

后来穆轩身死,尸骨无存。

泠猷在空荡的宫殿里枯坐三日,不饮不食,直至宫人惊慌来报——

永盛王朝境内所有梨树,竟一夜之间尽数枯萎,枝桠焦黑如炭。

而宫墙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陌生的西南风,绕着皇城盘旋不去,风中隐约带着铁锈的腥气与一丝残存的梨花淡香。

泠猷赤足奔出殿外,伸手徒劳地抓向那阵虚无的风,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小穆……?”

风声呜咽而过,似是一声叹息,又似一句无人听清的回应。

穆轩死后第七日,泠猷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清晰的梦境。

梦中依旧是十二年前的上京街巷,梨花如雪纷扬,少年将军银甲白马,眉目灼灼如画,正穿行于万人欢呼与漫天飞花之中。

他立于熟悉的阁楼窗前,却见楼下的穆轩忽然抬起头,精准地望向他的方向,唇角轻扬,冲他微微一笑。那双眸子清亮如星,声音穿透鼎沸人潮,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殿下。”

泠猷骤然惊醒,心脏狂跳如擂鼓,窗外正猛烈地刮着那阵萦绕不去的西南风,呼啸声如泣如诉。

他转眸望去,案头白玉瓶中那枝他精心保存、早已干枯的梨花,竟无风自动,簌簌落尽了最后几片脆弱的花瓣,零落于案,如同某种漫长仪式终于完成了最终的落幕。

钦天监翌日战战兢兢上奏:西南风主阴,盘旋不去,恐为不祥之兆。

可自那日后,泠猷却夜夜命人大开殿窗,任由那所谓的“不祥”之风穿堂而过,吹乱满案关乎江山社稷的奏折,拂动他未曾束起的墨发。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那虚无风中……一丝熟悉的气息再度归来。

“陛下,风太大了,当心着凉。”老宫人颤巍巍地上前,欲将那扇洞开的窗合拢。

泠猷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帝王微微侧耳,似在凝神细听风中某种无形的存在,唇角竟泛起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你听。”

风里似乎隐约夹杂着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悠远而熟悉,仿佛有人正于遥不可及之处,不知疲倦地舞动着长剑,剑风破空。

老宫人面露惶恐,伏地颤声道:“老奴……老奴什么也没听见……”

帝王却低低轻笑出声,眼底映着案头那盏摇曳欲灭的烛火,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他说,‘南风知我意’。”

前朝宫内秘闻流传,先帝在位时,曾有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言极西之地有仙山,名曰西洲,人死之后,魂魄若能渡苦海而至,便可重聚前缘,再续未了之愿。

泠猷从前对此嗤之以鼻,视作无稽之谈。而今却近乎偏执地命人翻遍所有皇室秘阁典籍与民间志异,疯狂地搜寻一切关于“西洲”的蛛丝马迹。

“需至诚至真之心……需强烈未了之愿……”

他于孤灯下捧着残破的古卷,指尖反复摩挲着穆轩那半块已然碎裂的玉珏剑穗,喃喃念着其上模糊难辨的字句。

窗外风声不息,呜咽盘旋,似低泣,又似释然的轻笑,夜夜不息,仿佛要诉尽所有未言之意,涤荡所有难平之憾。

穆轩死后,失去支柱的王朝以惊人的速度崩坏坍塌。

外敌乘虚大举入侵,铁蹄踏破山河;内里叛乱烽烟四起,曾经看似强盛的帝国,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分崩离析,走向命定的终结。

泠猷手中握着那枚带血的梨花簪。

他轻轻拨开簪头的机关,取出那张写着“若有来世”的字条,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血指印。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簪身一个更隐秘的凸起——这是一个连穆轩都未必知晓的第二处暗格。

他颤抖着将其拨开,里面竟藏着一粒早已干枯发黑的梨花蕊,以及另一张字迹稚嫩的纸条。

“愿同尘与灰。”

那是他十八岁时,在楼阁上初见穆轩归来后,于深夜偷偷写下的痴语,后来被他亲手藏进了准备赠出的梨花簪里。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原来,它一直在这里,陪着他的将军,经历了所有的烽火与风霜。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想起穆轩总爱站在风口,说是在等西南风。

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将军等的从来不是风,而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爱他的理由。

“小穆……”泠猷将梨花簪贴在唇上,感受着那虚幻的冰凉,“我来晚了。”

他取出那本《诗经》,再次翻到第三十六页。这一页记载着《终南》全篇,却在空白处有他当年随手写下的批注:“其君也哉——初见穆卿于此句。”

他指尖轻抚那行小字,忽然发现纸张背面有凹凸感。他猛地将书页举起,对着跳动的烛光——

竟是穆轩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在不破坏纸张的前提下,刻下了四个字的回应:

“臣心亦然。”

四个字,耗尽一生未敢言明的爱意。

在这一刻,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牺牲与所有的误解,都在这迟来的共鸣中烟消云散。

原来,他们从未错过。

只是,明白得太晚太迟。

泠猷独自坐在空荡荡、再无臣工朝拜的金銮殿上,听着宫墙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与破门之声,唇角竟勾起一抹奇异而释然的微笑。

“陛下!叛军已经攻破宫门!请陛下速速移驾!!”忠诚的侍卫统领浑身浴血,踉跄冲入殿内,声音里浸满绝望。

泠猷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得可怕:“不必了。”

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出空旷的大殿,走向那片阴沉压抑的天空。天色如墨,仿佛他失去穆轩那日的暴雨,即将再次倾盆而下。

“这个王朝……从根子上早就烂透了,早就该亡了。”他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朕……舍不得让他一人,背负这亡国之将的万世骂名。”

所以,他选择亲手逼死穆轩。

让他以忠臣之名,清白地、壮烈地死于君王猜忌之下,而非屈辱地、绝望地作为亡国之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让他恨一个“昏庸”的帝王,而不是去爱一个注定要毁灭、不值得他付出一切的王朝。

“小穆……”他低声唤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我来找你了。这次,换我来寻你。”

毒酒入喉,灼烧般的剧痛迅速蔓延开来。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泠猷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清晰、穿越了生死与时空的铮然剑鸣!

恍惚间,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住他倾倒的身躯,气息清冷而熟悉,带着那年御花园中、梨花枝头未晞的露水寒意。

“小穆……?”他艰难地试图转头,视野却已模糊不清。

无人应答。

唯有那阵永恒的西南风骤然变得猛烈,穿堂而过,精准地吹熄了殿中最后一盏摇曳的孤灯。

彻底的黑暗温柔地降临。有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逐渐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熟悉到令他心碎的声音,仿佛贴着灵魂,在他耳畔低语:

“臣来……渡您。”

泠猷满足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意识如流光飞逝,时光飞速倒流,万物回春。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永昌十八年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梨花如雪,纷扬落满肩头。而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于万人欢呼之中蓦然回首,精准地望向他,对他粲然一笑——

那一笑,便惊艳了所有未曾荒芜的时光。

新朝的史官们,在墨迹未干的史书上工整地写下:

“末帝泠猷,昏聩暴虐,忌惮忠良,诛杀大将穆轩,致使国破家亡。”

寥寥数语,便为一段王朝的倾覆与一个帝王的一生,钉下了历史的棺椁。

无人知晓,那个被后世唾骂千年的亡国之君,曾经在多少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紧紧抱着将军留下的那柄冰冷佩剑,哭得撕心裂肺,像个被彻底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孩子。

更无人知晓——

他倾覆社稷,自毁江山,甘愿背负万世骂名,或许,从一开始,就仅仅是为了在那看似无解的绝路之中,替他唯一爱过的将军,谋一条或许渺茫、却干干净净的……生路。

可他的将军啊……至死,都没能如他所愿地恨他。

甚至,比他谋划的,还要更早、更决绝地,转身奔他而来。

史官的笔,能记载朝堂风云,边关烽火,却绝不会记载,永昌二十六年,春夜,他们的帝王如何散着长发,跨坐在镇国大将军腰间。

更不会写,天子是怎样抓着穆轩肩头箭伤结的痂,在每一次颠簸里喘息着命令:

“喊朕的名字……”

“……不是陛下……”

“是泠猷……”

而当千年后,太子殿下终于拼凑出这段往事完整的真相时,一种沉郁的、近乎钝痛的情绪,缓缓攫住了他。

没有因幻象中香艳的片段而窘迫,也未因历史的错综难辨而困惑。

那是一种更深的、淤积在心口的滞涩与疼,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那双惯常清澈映世、淡漠无波的紫眸,此刻竟显得分外湿润,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倒映着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也映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悲恸。

他独自静立于早已空寂的陵寝之中,四周唯有冰冷的石壁与无声的遗物。那些自剑灵中窥见的记忆碎片、手札上决绝的笔迹、相拥白骨的姿态、玉珏上残留的最后一缕温热,乃至民间关于“西南风”与“一夜枯梨”的缥缈传说……所有线索终于在他脑海中彻底串联,无比清晰地勾勒出那段被尘埃与刻意误解所掩埋的、完整而惨烈的真相。

怎么会……竟是这样。

如果……如果史书能早一些写下真实的篇章;

如果后世有人,能早一些读懂“愿为西南风”的暗喻,读懂那空拢指骨的无言倾诉,读懂棺中并放的婚服、樽底深刻却隐秘的诗句……

那么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深情,是否就不必在历史的阴影里,被曲解、被唾骂、被遗忘整整千年?

当千年烟尘散尽,真相如惊雷劈开心扉,太子殿下才明白——

那场冷雨中的诀别,本可以少几分刻意铸就的绝望,多一寸真正的心意相通。

他曾冷眼笑那帝王深情来得太迟,姿态狼狈,不过是一场失去后的悔恨,一场表演式的自我感动。

而今他才懂得——

那根本不是悔恨。

那是从一开始就布下的终局:以身为祭,与整个腐朽王朝同归于尽!

诛杀穆轩,非为猜忌,

而是为他护住身后清名,予他忠烈结局,

不忍他亲眼见证——乃至殉葬——那必亡的江山!

而穆轩的引颈就戮,亦非愚忠,

而是早已洞悉,或隐约察觉了那深藏于刀锋之下的苦心,

于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成全这场守护,

并回报以同样沉默的、至死不渝的深情。

一个宁愿被挚爱恨入骨髓,也要为他谋一个“忠臣”之名,盼他生。

一个至死未言恨意,只温柔认输,坦然赴死,选择与“昏君”同穴而葬,陪他死。

这与他最初所理解的“功高震主”、“帝王无情”、“臣子愚忠”截然不同!

这是何等的……极致!何等的……疯狂!

尉迟卿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

一种陌生的、沉闷的,却又细细密密的疼痛,正从那里蔓延开来。

他为那场阴差阳错、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告别而痛;

为那两个至死都在为对方铺路,却终究一同走向既定结局的灵魂而痛;

为这份足以倾覆山河,却被迫埋藏于历史尘埃之下的情意而痛。

他甚至……为那阵吹拂了千年,仿佛仍在执着寻找着什么的西南风,感到一阵深切的悲悯。

这痛楚,比他领教过的任何剑锋都更利,直刺灵台;

比他中过的任何剧毒都更蚀骨,无声蔓延。

原来——穆轩之能,远不止于世人皆知的武略。

他不仅是那个凭借超凡武艺,在万众瞩目下夺得武状元魁首的少年将军。

他更是永昌二十年科举,由先帝亲点、金榜题名的新科文状元!

是真正意义上——文韬武略,并世无双,独占文武两元的惊世之才。

那年的文试殿上,少年未披戎装,仅一身素净青衫。他立于一群皓首穷经、谨言慎行的老儒之间,身姿如松竹般挺拔,清俊夺目,风姿卓然。

面对先帝与满朝重臣的连环诘问,他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侃侃而谈间,论时政则切中肯綮,谈兵法则见解独到,言民生则心怀悲悯。观点精辟,逻辑缜密,字字珠玑,全无武人常有的粗粝,反显露出深厚的经世之才与远超年龄的睿智洞见。

其殿试文章更是锦绣斐然,笔力千钧,墨迹苍劲间已自成风骨。先帝阅卷时不禁拍案称奇,金口亲封其为新科状元,盛赞其有“安邦定国之才”,谓其前途不可限量。

而后不久,演武场上,他竟又是另一番夺目模样。银甲映日,寒光凛冽,弓马娴熟如与生俱来。一柄青霜剑舞得似蛟龙出海,攻如雷霆万钧,守若渊渟岳峙,于万千将士注目之下,连败天下英豪,毫无悬念地摘得武状元桂冠。

一文一武,两场关乎国本的大试;魁首荣耀,两项至高无上的功名——竟悉数集于一人之身。

穆轩之名,顷刻响彻京华,成为了那个时代最耀眼、最无可企及的传奇。

这段尘封的往事,为“冷面玉将”的称号注入了更为沉郁的内核——他不仅容姿绝俗、武勇过人,更曾以其胸中韬略,征服过金殿之上最严苛的审视。

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让泠猷在阁楼初见那惊鸿一瞥时,便觉得他“干净得不染尘埃”。那不止是形容风姿,更是一种在文武两道皆臻化境后,所沉淀出的通透、从容与纯粹。

也正是这样的穆轩,才会在日后成为王朝最锋利的剑与最坚实的盾,让泠猷倚重至此,也最终“忌惮”至此——无论这份忌惮,是权谋的伪装,还是深情的绝唱。

他的死,因此远非折损一员猛将那么简单。那是在王朝将倾之际,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根真正的栋梁。

可……煌煌史册,竟无一人、无一字,记载他这惊世文才!

这份迟来的认知,如铅块坠入尉迟卿的心湖,让那份滞闷与悲凉愈发沉重。

如此惊才绝艳、本该照亮一个时代的人,最终却化作风中血、雨中魂,寂寥地零落在君王的怀抱里。

这王朝的腐朽,竟能彻底吞噬如此明亮耀眼的光。

而被后世史书口诛笔伐的斯年帝泠猷,那位最终背负了千古骂名的末代君王,其真实面目远非史册所载那般简单。

他虽自幼因母族势微、帝王厌弃而饱受冷遇,骨子里却始终燃烧着不灭的火焰——那份属于真正王者的坚韧与智谋,从未向命运低头。

他的文才韬略,何尝不是一绝?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兄弟倾轧与先帝漠视的夹缝中存活,最终踏上那染血的龙椅?

若非如此,他如何在登基之后,面对一个从根脉彻底腐朽、积重难返的庞大帝国,依旧独撑危局十余年?

尽管史书将他刻画成猜忌忠良、自毁长城的昏君,但细读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便会发现:在他执政的前中期,王朝虽摇摇欲坠,却始终维持着一种精妙的危局平衡。这背后,正是他过人的政治手腕与铁腕治术在暗中支撑。

他或许阴郁、偏执,甚至在某些时刻堪称冷酷。但他的眼光、智慧与决断力,绝对远超常人想象。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王朝腐烂至深的真相,却仍在权衡各方势力的死局中,将有限资源精准投注,勉力维系着国家表面的运转——哪怕只是徒劳。而他能够任用、并一定程度上驾驭穆轩这般不世出的天才,本身就需要超凡的魄力与识人的慧眼。

他与穆轩,恰似历史长河中短暂交辉的双星。

一个以文韬武略与帝王心术,在朝堂的波谲云诡中勉力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一个凭赫赫兵锋与赤胆忠心,在四境烽烟中一次次力挽狂澜,守住国门。

他们本该成为最耀眼的一对君臣,携手力挽狂澜,甚至开创盛世新章。

却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桎梏、王朝不可逆转的衰亡,以及彼此之间那份过于深沉、无法言说却足以致命的牵绊,最终走向了那般惨烈与共的结局。

泠猷的悲剧在于——他足够清醒,清醒到能洞见所有积弊与注定的败局;他又足够深情,尽管以极端扭曲的方式表达,深情到宁愿背负千秋骂名,也要为所爱之人谋一条他以为更干净、更值得的“生路”。

而他最大的不幸或许在于,他低估了穆轩的智慧与同等的决绝——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早已看穿或隐约察觉了他的全部谋划,并以最惨烈的方式,拒绝了他苦心安排的“生路”,选择与他共同赴死,完成了这场双向的殉道。

理解了这一点,再回看那手札上力透纸背、却又被泪痕洇开的“足矣”二字,其间蕴含的绝望与释然,便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从来不是史书上那个庸碌猜忌的昏君,而是一个清醒的殉道者与……最终失败的守护者。

此刻,尉迟卿那双紫眸中的润泽愈发深了,仿佛凝结了千年风霜也难以融化的悲意。

他忽然懂得:至痛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清醒——清醒地看着最珍贵的一切走向既定的毁灭,更可怕的是,那毁灭的洪流中,竟奔涌着自己亲手推动、却无法挽回的力量。

一向清冷自持、情绪极少外露的太子殿下,不自觉地抿紧淡色的唇,微微偏过头,试图压下喉间那阵突如其来的哽噎。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想立刻见到他的父皇。

想从那道永远沉稳的身影里,确认一些……他从未深思、也从未怀疑过的东西。

原来“情”字这一笔,并非只有幻象中那般炽烈纠缠与片刻温存。

其背后,更有如此沉默而近乎残酷的牺牲,与如此决绝的守护。

这堂由千年亡魂与冰冷遗物所授的课,太过深刻。

也太过……伤人了。

心神恍惚间,尉迟卿步履微滞,不慎被地面石棱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伸手扶住石棺边缘,却意外分开了棺中那两套交颈而卧的婚服。

一封信,静静显露出来。

永昌十九年夏,先帝曾为六皇子泠猷指婚镇国公嫡女。

那个向来不受宠的六皇子,第一次跪在殿前抗旨:

“儿臣不娶。”

先帝震怒,厉声质问。

泠猷抬眸,目光越过满朝文武,直直落在殿门外执戟而立的少年将军身上——

“儿臣心中,已有不能娶之人。”

永昌二十三年春,泠猷登基后,镇国公再度提及婚事。

帝王执笔朱批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奏折上泅开,如凝固的血。

“爱卿可知……”他轻声道,“朕为何至今未立后?”

老臣冷汗涔涔之际,忽闻殿外环佩清响——

穆轩卸甲入宫,腰间玉佩正是帝王生辰亲赐。

泠猷的目光瞬间柔软:“因为朕的将军……”

是朕不能嫁的夫君。

这句话,他终是未曾说出口。

穆轩死后,泠猷只做了三件事——

将镇国公满门流放,任西南风萦绕不散,为自己修了一座衣冠冢。

冢前无字碑旁,另立一小碑。

宫人曾见帝王醉倚碑前,低声絮语:

“这辈子朕是君你是臣……”

“下辈子换你娶我……”

“好不好?”

所以主棺中不见尸身,唯有两套婚服。

一套龙纹金绣,一套银线梨花。

交颈而卧,宛若同眠。

而今尉迟卿指间微颤,展开那封自婚服袖中取出的信。

纸上只有十字墨痕,清晰如昨:

“来世不做君臣。”

“只做夫妻。”

——“将军是朕三书六礼聘过的,只是这天下……不许朕嫁。”

这个故事从第一滴雨落下时,就注定不是为歌颂盛世或爱情而生的。它是一首写给殉道者的挽歌,是两个清醒的灵魂,在注定沉没的巨轮上,于滔天恶浪中进行的一场静默的共谋。

泠猷不是昏君,他是末路的枭雄,在必死的棋局里,算尽了最后一步。他烧毁参劾穆轩的奏折,不是昏聩,而是他早已看透——这满朝冠带,早已配不上他将军的忠骨。他选择亲手摧毁一切,包括他们之间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愫,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在历史的灰烬里,为穆轩抢下一块名为“忠烈”的、干净的墓碑。

穆轩也并非愚忠。他太懂他的君王。所以他在雨中说“偃旗息鼓”,不是认输,是接过了泠猷递来的最终剧本,配合着演完了这出双人殉道的大戏。他引颈就戮,是用自己的死,为泠猷的“昏君”之名,钉下了最牢固的一颗钉子。

所以,这从来不是一个关于“猜忌”或“背叛”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泠猷以江山为祭,守护穆轩身后的清名。

穆轩以性命为刃,守护泠猷最后的布局。

而那些被泠猷暗中送走的清流,在往后岁月里,则用他们微末的力量,试图守护这段被曲解的真相。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是爱。

“愿同尘与灰”是爱更深沉、更残酷的形态。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看我将这段被史书遗忘的惊心动魄,从尘埃里一寸寸擦拭出来。希望这个故事,曾在一瞬间,灼痛过你的心脏。

—— 故事已落幕,但吹拂了千年的西南风,永不止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西南风知意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