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卿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氤氲的水雾,却怎么也压不住胸腔里那股汹涌而来的陌生浪潮——那是由千年悲恸、沉重真相、无望的爱与决绝的牺牲共同酿成的烈酒,对他纯净如初雪的心魄而言,太过浓烈,也太过灼人。
所有的冷静、自持,乃至储君的威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甚至未曾思索,指尖灵力便已沛然流转,悍然撕裂了眼前稳固的空间!
下一瞬,那抹银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穿透层层时空阻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全然不加掩饰的依赖,精准无比地、重重撞进了九重宫阙深处——那位正于御案前批阅奏疏的帝王怀中。
力道之大,撞得封绝手中的朱笔脱手飞出,在明黄奏疏上划出一道淋漓而凌乱的红痕。
封绝显然猝不及防,但揽住对方的手臂却已下意识收紧,稳稳箍住了怀中那具携风而来、微微战栗的身躯。他垂眸,便对上一双湿润的、眼尾洇着绯红的紫眸,其中翻涌的剧烈情绪,是他从未在尉迟卿脸上见过的——
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懵懂,而是浸透了某种难以承受的悲伤,与一种近乎脆弱地、寻求确认与庇护的渴望。
“卿儿?”帝王冷峻的眉宇骤然蹙紧,低沉的嗓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紧张。宽大的手掌已下意识地抚上少年微颤的脊背,“发生了何事?何人让你……”
话音未落,怀中的少年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绣着龙纹的衣襟。银发如瀑披散,掩去了所有神情,唯有单薄的肩线微微起伏,无声诉说着那超越言语的巨大冲击。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力气攥紧父皇的衣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宛若溺水之人紧握着唯一的浮木。
此刻,什么九天凤凰、风月太子、清静道法……皆被抛诸脑后。
他只是一个被千年爱恋的重量击中灵魂,迫切需要在最信任的港湾里寻求慰藉的孩子。
封绝不再追问。
他只是收拢臂弯,将这只罕见露出脆弱的小凤凰更深地拥进自己温暖坚实的怀抱,下颌轻抵着他的发顶,以无声的拥抱传递着无可撼动的守护。
九重宫阙内,烛火静静跃动,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父子。
窗外云舒云卷,时光静好如初。
而那一段跨越千年的悲欢、牺牲与守护,也终于在此刻,于这个跨越时空的拥抱里,找到了一个温暖而安宁的——归处。
太子殿下在父皇怀中埋首许久,方才抬起湿润的眼睫。他将适才所见所感一股脑倾吐而出,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那双紫眸水光潋滟,是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无措与委屈。
“……他怎可如此……他们怎会如此……”他无意识地攥紧父皇的衣襟,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史书……史书全是错的!根本不是那样!”
他将墓中所见、剑灵所感、诗中深意,连同最后拼凑出的惨烈真相,尽数道出。说到最后,声音里甚至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为那两人命运感到的深切不公与难过。
尤其当说到那句——“因为,斯年帝甚至比将军年长三岁,将军私底下……还需得叫哥哥的……”时,他的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这个事实本身所蕴含的巨大反差和悲剧性再次狠狠击中,茫然无措极了。
这个认知,仿佛为所有的一切添上了最后、也是最重的一笔。
这意味着,在那段关系里,年长的、本该是保护者和引导者的帝王泠猷,却最终对自己私下唤作“弟弟”的人,做出了最决绝的“诛杀”之举。
而那位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在私下最信任依赖的人面前,或许曾卸下所有心防,流露过属于“弟弟”的情态,最终却迎来了来自“哥哥”的、最痛的一剑。
那是一种彻骨的撕裂——即便源于最深沉的爱意,即便那份情早已刻入骨血,最终却只能用最残酷的方式兑现。这份以守护为名的伤害,对心智纯净若琉璃的尉迟卿而言,太过矛盾,也太沉重。他在那爱与痛交织的飓风中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这超越理解的沉重彻底击碎。
他仰起脸望向父皇,眼中盛满巨大的迷茫与寻求解答的渴望,仿佛希冀无所不能的父皇能立刻为这千年公案下一个定论,抚平他心中所有汹涌的惊涛骇浪。
“父皇……这……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他如同在迷雾中跋涉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最信赖的归处,将所有的困惑、惊吓与难过,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封绝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那力道沉稳如山,仿佛能隔绝世间一切风雨。他俯下身,微凉的唇极轻却郑重地落在他光洁的额间。那一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与足以抚平千年悲恸的温暖。
“朕的卿儿受委屈了。”帝王低沉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醇厚而平稳,带着抚平一切波澜的力量,逐一回应着他那些混乱的诘问与悲鸣。
“史书工笔,本就由胜利者书写,难免失之偏颇,甚至刻意扭曲。卿儿能窥见被尘埃掩盖的真实,是他们的幸运,亦是对那二人在天之灵的一份告慰。”
“帝王心术,有时确与常情相悖。泠猷所为,看似残忍,于当时境地,或许已是他能为彼此选择的、唯一一条通往绝境的路。只是这‘最好’,太过惨烈。”
“至于年岁长幼……”封绝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一丝极淡的叹息,“在江山倾覆、生死存亡面前,私情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哥哥’。这或许,正是他身为君主的悲哀。”
他的手掌一下下轻柔地抚过尉迟卿的银发,动作间充满无限的耐心与无声的疼惜。
“情之一字,本就复杂难言,更何况掺杂了家国天下、生死荣辱。”封绝的语调放缓,如沉稳的暖流,“并非所有深情都能得遇善终,亦非所有牺牲都能被世人理解。他们选择了各自的道,并为之付出了全部的代价。后世之人,可以唏嘘,可以感怀,却未必有资格轻易断其是非。”
他轻轻托起怀中少年的脸颊,指腹温柔拭去眼尾残存的湿意,目光沉静如深海:“卿儿只需记得,他们的故事能跨越千年撼动你心,这本身,就是存在过最有力的证明。不必为此沉溺,徒惹伤怀。”
“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朕绝不会让你面临那般非此即彼的抉择。”帝王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掌控与不容置疑的承诺,“你永远不必懂,也无需去懂,那种需要以生死和背叛来成全的‘情’,究竟是何等模样。”
在这坚实温暖的怀抱与沉稳话语的抚慰下,尉迟卿那被千年悲恋冲击得翻涌不息的心潮,终于渐渐归于平静,重新寻回了属于他的、安稳而熟悉的锚点。
凝视着怀中人微红的眼尾,帝王胸中疼惜满溢。他的小凤凰……平日为他讲述的故事,无不千挑万选,只拣那花好月圆的结局娓娓道来。凡带半分悲意的情节,都悄然隐去,或编织成美满收场。何曾想过,他竟会亲身撞破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千古情殇。
见那眼尾飞红、泪光犹存的脆弱模样,真真让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而他怀中的小凤凰,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攥紧了指尖。
一个誓言无声落定——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国家走向那般万劫不复的绝境,不容忠良蒙冤、青史扭曲的悲剧重演,更不容许……那样刻骨铭心却终究无望的遗憾,在自己所守护的江山岁月里,沾染分毫。
封绝将他轻轻从怀中托起,如同呵护稀世之珍:“父皇带卿儿去吃新做的樱花酥,再尝尝今晨进贡的紫玉葡萄,别再不开心了,可好?”
温柔的话语融入渐深的夜色,天边明月静默高悬,清辉如水,将相携离去的身影在玉阶上拉成修长的双影。微风拂过,廊外樱花纷扬如雪,粉白花瓣簌簌而落,仿佛欲以这一场温柔的现世花雨,悄然拭去小太子眼底那场跨越千年的、悲凉的梨花风雪。
“那……儿臣要吃一整串!”小太子仰起脸,眼尾微红犹存,声音里却已透出几分执拗的娇憨,在月色下格外明亮。
帝王将已到唇边的劝解悄然咽回,只化作一声满是纵容的轻笑,指尖温柔地梳理过他被夜风拂乱的银发:“好……都依你。”
封绝抬眸瞥向沉沉的夜色,鎏金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果然不出所料——
那碟精致的樱花酥尚能悉数享用,而晶莹的紫玉葡萄,才刚尝到第六颗,倚在他怀中的小人儿便已呼吸渐沉,眼睫轻阖,歪倒在他臂弯间寻周公下棋去了。银发如流泻的月华,冰凉柔软地铺散在他掌心,在朦胧夜色中泛着清辉。
帝王习以为常地将人稳稳托起,朝着寝殿方向缓步走去。他低头凝视着怀中安睡的容颜,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极轻地、无声地用唇形道出一句——
“晚安,朕的娇宝宝。”
翌日正午,阳光透过樱树枝隙洒下万千金辉。少年照例于夜樱树下静心修炼,忽见漫天粉白簌簌分落,纷扬似雪,武陵仙君翩然而至。
他那粉琉璃般的眸子甫一落在少年身上,便微微凝起:“子卿,你心境有扰。”
尉迟卿早已习惯仙君如父皇那般,总能洞悉他心底最细微的波澜。
他迅速敛起初见仙君的欣喜,抿了抿唇,便将昨夜陵寝中所见、拼凑出的真相,以及与父皇的对话,仔细复述了一遍。
齐云静立聆听,眸中琉璃光华流转不定。待听到那跨越千年的情衷与决绝,纵是执掌姻缘的仙君,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惊动。万千感慨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他与封绝所见略同——后世之人,确实难以对这般浸透家国生死的情缘妄加评判。
但静默片刻,他仍是轻声开口:“二人此情,重可比山岳,深可渡冥海,当得起一句敬佩。”
由执掌三界姻缘的仙君亲口道出此言,其分量,已然重逾千钧。
尉迟卿闻言,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紫眸中光华流转,满是深切认同。
少年不自觉地抿起唇,脸颊微微鼓起一道柔软的弧度。仙君眼中怜惜更浓,指尖轻触那鼓起的脸颊,一触即分,温声开解:“无妨的子卿……至悲至痛,亦是情之所至,是它最刻骨铭心的一种模样。”
一缕清风穿林而过,悄然拂起两人的银发,在阳光下缠绵交织,难分彼此。
他轻声低语,像是对仙君倾诉,又像是对千年过往告白:“我……受益匪浅。”
仙君莞尔,眸中流转着温柔的光:“还想……继续‘观察’吗?”
意指那红尘万丈中,千百种情的模样。
尉迟卿紫眸中光华流转,答得毫不犹豫:“想。”
他还想了解很多、很多种情——读懂其间所有的炽烈与隐忍,欢欣与悲伤。
齐云闻言,唇角扬起清浅而了然的弧度。
他原以为……要让这只情窦未开的雏凤知晓情为何物,非得将那三生石搬来,重重砸在他眼前方能奏效。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好……”他眉眼温柔,声音如春风拂过初绽的桃瓣,“仙君便陪你一同,看尽这红尘情状。”
尉迟卿银睫轻颤,望着眼前之人,心中豁然明朗——这位便是徜徉于生息与爱欲之间,最谙风月、最解情衷的本源化身!
既是执掌三界桃花情缘的芳菲之主,又牵连着凡尘万千姻缘红线的聚散分合……
冥界深幽,从无桃李之期;魔域晦暗,亦非芳华所驻。唯有生灵繁息之处、情魄流转之境,方为他仙力所及,绮梦所生。
齐云见他恍然顿悟的模样,昳丽眉眼舒展开极盛的笑意,其风华之灼灼,竟令满树樱花黯然垂首。那一身白红相间的仙袍临风而立,在这缤纷林间,分明就是桃花精魄化作的绝代仙姿!
笑意愈发深邃,仿佛敛尽天地间所有春意。他未再多言,只微微倾身,指尖凝出一缕柔和的粉色仙光,轻轻点向尉迟卿眉心。
“既愿观情,便先识得百味。”
仙光没入眉心的刹那,尉迟卿紫眸倏然睁大——并非痛楚,而是万千斑斓的情感如暖流般涌入灵台:初见的悸动、相守的暖意、离别的不舍、重逢的狂喜……虽只是浮光掠影,却已胜过千卷尘封的典籍。
齐云收回手,眸光温润如春水:“情之百态,方才伊始。”
风过林梢,落英纷飞如雪,萦绕二人身侧,恍若一场无声的赞礼。
然而……太子殿下清冷的眉眼间,却缓缓浮现一丝明悟。
那些纷至沓来的情愫,他竟都曾真切体会过——在仙君含笑的注视里,在纵容的呵护中,在无声的陪伴间……只是在灵光点化之前,他懵然不识其意,只当作寻常。
他紫眸微颤,不自觉地抿紧唇瓣,仿佛在寂静中重读一本早已倒背如流、却直至此刻才真正读懂的书。
“……”仙君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望着他骤变的神色轻声唤道:“子卿……?”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细微涟漪。
尉迟卿却恍若未闻,只是抬眸深深望进齐云粉琉璃般的眼中。
那眸中映出的,再不是懵懂稚子,而是一个于情愫瀚海中窥见天光、正踉跄着试图读懂自己心跳的清醒魂灵。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因方才情感的滂沱灌注,以及此刻对视间汹涌的明悟,正灼烫鼓动,声声如擂。
风仿佛也在这一瞬凝滞。落樱悬停半空,时光为之驻足。
良久,尉迟卿才极轻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被情潮浸润后的微哑:“原来……那些都是……”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风中,却已无需言明。那骤然清亮的紫眸、微微泛红的眼尾、仍轻抚心口的手,都已诉尽千言。
齐云凝视着他,终是缓缓绽开一抹极浅却了然的微笑,如春水漾开薄冰,温声应道:“嗯,那些都是。”
某种源自灵台深处、被仙光唤醒的汹涌情愫,此刻正鼓动着尉迟卿的心魄。他近乎莽撞地、试探般地伸出指尖,极轻地勾住了齐云宽大衣袖下微垂的指尖。
动作生涩,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依赖与寻求确认的渴望。
齐云身形微顿,垂眸看向那悄然勾住自己的微凉手指,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温柔。
他并未抽离,反而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只试探的、微颤的手轻柔裹入掌心,以无声的纵容接纳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
暖意自相贴的肌肤悄然蔓延,如春溪融雪,无声应答。
二人便在缤纷落英中静立良久,直至仙君温声打破这片温柔的沉寂:“子卿方才不是在练剑么?不若继续,我在旁看看,或许……能略作指点。”
这话说得谦和,他虽身为执掌风月的武陵仙君,剑术造诣却早已臻至化境,超凡入圣。
尉迟卿眸光清亮如水:“好。”
他重新执起君卿剑,仙君则慵懒退至一株繁樱旁,衣袂翩然倚树而立。只见少年剑势骤起,如惊鸿破空,凌厉剑气席卷林间,霎时激起千层花浪!
纷扬花雨愈发滂沱,仿佛失了时空界限,连风都在他剑意下凝滞屏息。剑光流转间,少年身姿与漫天飞花共舞,每一式皆精准如刻,却又行云流水,仿佛并非在演练剑招,而是以剑为笔,于天地间挥洒着无形的诗章。
齐云静立凝望,粉琉璃眸中掠过一丝赞赏。他看得出,尉迟卿剑术根基扎实,心性纯粹专注,此刻更因心绪激荡,剑意中竟隐隐融入了方才所悟的“情”之百味,令原本冰冷的剑招平添几分鲜活气韵。
直至一套剑法练毕,尉迟卿收势而立,气息微促,银发间缀着几瓣落樱。他抬眸望向仙君,紫眸中带着无声的探询。
仙君缓步上前,指尖轻拂过他发间,拈落花瓣,莞尔道:“剑意已初具灵性,甚好。只是……”他话音微顿,虚点向少年握剑的手腕,“情可入剑,却不可让情丝缚住剑锋。心要热,剑要稳。”
尉迟卿垂眸看向自己执剑的手,细细品味这六字箴言。被仙君虚点过的手腕处,仿佛仍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暖意,如春溪流淌。
他再度抬眸时,眼中迷茫已散,化作清亮的笃定。未再多言,只郑重颔首:“子卿受教。”
随即手腕轻振,君卿剑发出一声清越铮鸣。这一次,剑势起处,少了几分先前情潮奔涌的激荡,多了几分沉静凝练的掌控。剑气依旧卷起千层花浪,却不再肆意泼洒,而是随他心意收放自如。每一剑都精准从容,仿佛真正做到了以情驭剑,而非为情所困。
齐云眼底赞赏愈深,唇角扬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身影翩然而至,正是玉衡国师,太子之师。
他冰蓝色的眸子淡淡一扫,便将林间景象尽收眼底。随即出声指点,音色如碎玉投冰,寥寥数语便切中剑法关窍。
少年闻声,剑招随语而变,竟无半分滞涩。剑气流转愈发圆融,心意所至,锋芒毕现。骤风忽起,拂动国师墨色长发与银白袍袖,衣袂翻飞间,更衬得他如九天仙临,清绝孤远。
仙君远远瞥见那道身影,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随即向国师方向微微颔首,便从容收回目光,依旧含笑凝望着林中练剑的小凤凰,粉琉璃眸中流转着浅淡的欣赏。
玉衡国师亦未多言,自行择一株繁樱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竹。冰蓝眼眸沉静地追随着太子的每一式变化,如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在无声处倾注着严格的关切。
林间一时静谧,唯闻剑锋破空与落樱簌簌。
两位风姿绝世却气质迥异的人物,一者慵懒倚树含笑,一者临风肃立凝眸,目光皆系于那银发飞舞、剑光缭绕的少年身上,构成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
尉迟卿心无旁骛,剑随心转,在两位师长迥然不同的注视下,剑法愈发圆融贯通,竟隐隐触及往日难以突破的关隘。
二人皆察觉到他剑意中的蜕变,不约而同地凝神屏息,目光愈发专注地追随那抹灵动身影。
樱雪纷扬如絮,三人俱是绝世之姿——仙君慵雅,国师清冷,太子纯粹。此刻同入画境,恰似天工挥毫,以林为卷,以花为墨,绘就一幅超凡脱俗的旷世丹青!
便在此时!少年剑势微不可察地一滞——
正当仙君与国师眸光同时凝紧的刹那!
他却未显迟滞,反而借势旋身,手腕疾振,君卿剑骤然绽出万千华彩!一式融汇了方才所悟情愫与心念的全新剑招,如星河倒泻般沛然使出!
剑气纵横,激得漫天飞花为之退避!
“漂亮!”仙君眸光粲然,毫不吝啬地抚掌赞叹,笑意如春风拂过灼灼桃枝,恣意洒然。
玉衡亦于树下微微颔首,冰蓝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声线虽依旧清冷,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此式甚佳。”
少年还剑入鞘,气息微促,眉眼间却流转着前所未有的璨然光华。他下意识地望向仙君,迎上那双含笑的粉琉璃眼眸,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随即转向国师,对上那道冰蓝沉静的视线,亦郑重颔首致意。
漫天樱雪依旧温柔飘洒,悄然栖落在他银发肩头,也轻拂过仙君慵懒的袍角与国师清冷的衣袂。
风过林梢,携来远处朦胧的市井人声,更衬得此间如世外仙境,时光静好,岁月安然。
下一瞬,那方才剑势凌厉的小凤凰倏然收敛所有锋芒,轻盈地掠至国师身侧,伸手牵住对方银白的衣袖,仰起脸软声唤道:
“师尊……”
那语调里浸透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仿佛方才那个剑气纵横的少年只是幻影,此刻仍是那个需要师长呵护的稚子。
“怎么了?”玉衡微微俯身,冰蓝眼眸中掠过一丝询问。
尉迟卿抿了抿唇,声线轻软如枝头坠落的雪瓣,“无甚要事……”他悄悄瞥了眼一旁笑意温存的仙君,又迅速收回目光,专注望回玉衡清冷的面容,“只是……想您了。”
尾音轻轻落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羞怯,却又那般真挚自然。
玉衡闻言,清冷的面容似有月华流转,虽未明显动容,冰蓝眼眸却已悄然柔和。他并未多言,只抬手极轻地揉了揉尉迟卿的银发,动作间带着一贯的沉稳与无声的纵容。
一旁的桃花仙人倚树而观,唇角笑意愈深,粉琉璃眸中流转着盈盈了然,却体贴地未曾打扰这份师徒间的温情。
风再度拂过,卷起落樱翩跹,悄然萦绕三人身畔。
“此番闭关,确是稍久。”玉衡忽然低声应道,清冷的音色里仿佛融了一丝极淡的歉意。他微顿片刻,又轻声补充:“下次……我尽量早些。”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已是极为难得的让步。似寒冰初融,泄露出几分深藏的牵挂。
尉迟卿紫眸倏然亮起,如映星河。他下意识将师尊的衣袖攥得更紧,唇角扬起明澈的弧度,重重点头:“嗯!”
齐云在一旁瞧着,终是忍俊不禁,轻摇着头叹道:“罢了罢了,本君在此,倒显得碍眼了。”语气虽似自嘲,眼底却漾着暖融融的欣慰。
玉衡眼风淡淡掠过仙君,并未接话,只是揉着徒儿银发的手又放柔了几分力道。
尉迟卿微微蹙眉,忽然朝仙君伸出另一只手。那小模样理直气壮,仿佛在宣告:一个都不能少。
齐云先是一怔,随即昳丽的眉眼间绽开绚烂笑意,如万千桃花灼灼盛放。他从善如流地走上前,任由少年也攥住自己宽大的袖袍。。
“好好好,”他语带宠溺,笑声如春风拂过琴弦,“是本君失言了,原来我们小凤凰这般贪心,两边都要牢牢抓着才满意。”
玉衡冰蓝的目光掠过二人相牵的袖角,并未言语,清冷面容上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纵容。
若此时那位雷帝在场,见着这景象,定会低笑一声,鎏金眸中盈满骄傲:“朕的凤凰儿,自然值得这九天十地最殊荣的偏爱。”
语气定然理所当然,仿佛将世间美好尽数捧来,仍觉亏欠。
显然,二人心念相通,竟同时低笑出声。
仙君的笑声清越如风拂玉铃,带着几分通透的趣意;国师的低笑则清浅似雪落寒潭,虽几不可闻,却终究在那冰雪面容上漾开一丝微澜。
两重笑声在樱雪纷飞的林间轻轻相融,谱成一曲无言的默契。
少年太子见他们忽然相视而笑,不由得微微偏首,银发如月华流泻肩侧,紫眸中泛起清澈的困惑,仿佛在无声询问:“笑什么?”
那情态纯真又娇憨,浑然不觉自己正是这笑声的源头与纽带。
齐云见他这般懵懂模样,眼底笑意更浓,忍不住伸手轻点他额间白桃印,戏谑道:“在笑某只小凤凰,贪心得很,左右都不肯松手,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玉衡虽未应声,冰蓝眸中流转的微光,却悄然映出几分罕见的温软。
尉迟卿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却因这亲昵的氛围悄悄红了耳尖,下意识将两人的衣袖攥得更紧。
下一刻,他似是再难承受耳尖那阵滚烫的灼意,竟倏然化作一道清辉——原地赫然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羽缘流转璀璨金芒的凤凰神鸟!
牠矜持地立于原地,蓬松的尾羽轻轻颤动,将那份无处安放的羞赧尽数藏于华美翎羽之下。
小白凤凰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化形也有些怔忡,低头看了看覆满雪绒的身躯,又抬起一只缀着金边的翅尖细细端详,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茫然的清鸣。
仙君先是一怔,随即笑声清朗如山涧漱玉,忍不住伸手欲抚那看似无比柔软的羽毛。
玉衡冰蓝眸中亦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无奈与纵容,静默注视着这只骤然现世、风华绝代的小凤凰。
桃花仙人虽非初睹凤身,此刻仍为那雪羽金边的华美惊叹。上回仅是遥观,未得亲近之机,如今……终是得偿所愿。
他眼含笑意,不由分说便俯身,小心翼翼却又难掩欣喜地将那团雪白矜贵揽入怀中,指尖轻柔抚过那触感极佳的柔软翎羽。
小凤凰骤然落入温暖怀抱,惊得翎羽微蓬,发出一声短促而柔软的轻鸣:“……!”
在那熟悉的桃花香气与轻柔抚触下,牠先是微微僵住,随即察觉并无危险,便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将绒绒的脑袋偎向仙君掌心。
仙君感受到那依赖般的轻蹭,心尖仿佛被最柔软的羽尖拂过,笑意愈发温软。他调整姿势,让小家伙能更舒适地偎在臂弯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流光溢彩的翎羽。
国师静立一旁,冰蓝眼眸凝视着这温馨一幕,清冷面容上虽无波澜,周身气息却格外宁和,并未出言打扰。
樱雪依旧静静飘落,缀于二人肩头与凤羽之间,时光在此刻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一道低沉而威仪的声音倏然自林外传来,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朕竟不知,卿儿修炼时还能化凤……更甚者,被人像抱只雪狸般揽在怀中?呵……这般热闹。”
话音未落,封绝挺拔的身影已悄然立于樱树下,鎏金眸中幽深难辨,唇角虽勾着浅弧,却无端令周遭空气凝滞。
尉迟卿闻言,更不愿化回人形,雪白羽毛几乎掩不住底下透出的绯意。他索性将脑袋往仙君怀中埋得更深,仿佛这般便能躲开父皇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那团雪白绒羽微微颤动,俨然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羞赧模样。
仙君感受到怀中瑟缩,不由低笑,臂弯却护得更紧,抬眸迎向帝王深邃的目光:“陛下此言差矣,凤凰儿自是凤凰,岂是凡俗雪狸可比?这般殊色,合该捧在掌心呵护。”
玉衡国师亦微微侧身,虽未言语,却不着痕迹地移步,恰巧挡去部分投向那团雪白的视线。
封绝眸光在两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在那团试图藏匿的雪白绒羽上,唇角微扬,缓步上前。
“哦?是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那便让朕也看看,朕的凤凰儿……究竟有多殊色。”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翎羽的刹那——
小凤凰猛地一颤,自仙君怀中抬起头来,紫晶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羞恼,竟张口轻轻啄了下父皇的手指!
不疼,倒像是撒娇般的抗议。
随即它振翅而起,化作一道流金溢彩的白光,头也不回地朝林深处飞去,只留下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绒羽。
三人皆是一怔。
仙君率先失笑摇头:“哎呀,害羞了。”
国师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帝王看着指尖那微不足道的触感,再望向消失的身影,终是无奈低笑:“……脾气见长。”
林间寂静,唯余落樱簌簌。
三位六界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竟一同望着那小凤凰消失的方向,神色各异,却皆无追意。
齐云轻抚下颌,粉琉璃眸中笑意流转:“振翅如虹,看来近日修为又精进不少。”
玉衡国师微微颔首,冰蓝目光掠过空中未散的流光:“心性亦需相应锤炼。”语声虽淡,却并无苛责,反似藏着半分不易察觉的期许。
雷帝封绝敛去眸底深色,唇角复现那抹掌控一切的弧度:“无妨。纵他飞得再远,终究……巢在此处。”
风拂林梢,悄然卷走几分无奈,只余满林纵容。
此刻,尉迟卿已于林深处那株最高的夜樱树下化回人形。白金长袍如月华流泻,银发垂落至膝弯,他自纷扬花影间缓步走出。清冷眉眼因眼尾未褪的绯色更添绝艳,仿佛敛尽了月魄与樱灵的全部光华。
夜樱枝叶轻颤,一道柔软如絮的男声悄然响起,带着几分迟疑的关切:“殿下……您……还好吗?”
尉迟卿抬眸望向摇曳的枝影,音色清冷却温和:“无妨。”
蓝紫花瓣悄然落于他银缎般的长发与白金衣袍,宛若星辰缀于雪原,愈显得容色惊世,风姿绝尘。
夜樱之灵——或者说,极夜,并未现身,只于虚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了然的低笑:“好……”
他步履轻缓,踏过满地落英,朝着来处走去。方才的羞赧似已被夜风拂去大半,唯余眼角那一抹秾丽绯色,无声诉说着先前的情态。
还未走近,便见那三人仍立于原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仙君笑吟吟率先开口,语调慵懒带趣:“哟,我们害羞的小凤凰舍得回来了?”
国师静立不语,冰蓝眸光却细致掠过他周身,确认无恙。
帝王负手而立,鎏金眸深不见底,只淡淡道:“还知道回来。”
尉迟卿脚步微顿,长睫轻颤,停在数步之外轻声应道:“……嗯。”
封绝见他驻足不前,眸光微动,终是伸出手,语气威仪却缓:“过来。”
尉迟卿望入那双深邃金眸,迟疑片刻,终究依言上前,将微凉的手放入父皇温热的掌心。
仙君在一旁轻笑:“还是陛下有法子。”
国师目光掠过交握的双手,微不可察地颔首。
封绝收拢掌心,未再多言:“回宫。”
樱雪纷扬,悄然覆上四人渐远的背影,直至融于宫阙深处的暖光之中。
那阵固执地盘旋于皇城上空的西南风,在末代帝王泠猷闭上双眼的瞬间,似乎终于寻得了它的归处。
风声渐息,呜咽止歇。
然而,历史的尘埃并未因此落定。若后世有人能拨开胜利者书写的浓雾,细细剖解那段被泼满“昏聩暴虐”污名的岁月尘埃,便能从那些看似贬谪、流放的冷酷旨意背后,听见一声截然不同的清音——
泠猷,这位被史笔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之君,在掀起那场诛杀功臣的雷霆风暴时,正以其冷厉无情为甲胄,将朝中仅存的清流与真正忠于国家的能臣干吏,借由各种看似严苛的罪名,悄然送离了那座必将倾覆的王朝中心。
他并非在自毁长城,而是在王朝崩塌前的最后时刻,以一种近乎决绝的迂回方式,为这个民族保存下珍贵的薪火。他为他们铺出的,或许是一条微弱、却干干净净的生路,使他们得以避开未来必然的清算与动荡,在新的时代里存续理想,静待重生。
甚至在旧朝覆灭、新朝初立的纷乱年代,那些得以保全的旧臣及其后人,仍藉着残存的暗线与势力,在无声处多次奔走,试图为穆轩的忠烈、也为泠猷这一段被全然曲解的情谊与苦心正名。
尽管这些微弱的努力,大多如投石入海,迅速湮没于历史洪流与新朝笔墨的垄断之下,未能激起半分公正的涟漪。
这份埋藏在血腥与误解之下的缄默守护,远比冰冷史册所载的更深厚、更悲怆。直至千载之后,透过尘封手札中不合常理的调令、零散的民间记忆,以及那阵固执吹拂了许久的西南之风,才让尉迟卿这样的后来者,隐约窥见了那遥远布局的一鳞半爪。
这迟来的、沉重如山的真相,此刻已化作一枚沉静的印记,被妥善安放在太子殿下灵魄的最深处。它不再轻易掀起惊涛骇浪,却已成为他理解“责任”、“守护”与“情意”的基石之一,无声滋养着他对家国天下、对身边之人的认知。
现世安稳,九重宫阙内。
被封绝牵着手带回宫殿的尉迟卿,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了些。他并未沉溺于悲伤,只是偶尔,在批阅奏疏的间隙,会抬头望向窗外舒卷的云,紫眸中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年龄不符的了然。
他在消化,在沉淀,将那千年的悲怆转化为对当下所拥有的倍加珍惜。
封绝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鎏金眸中深意流转。他并未点破,只是在那小凤凰望着云层出神时,会将一杯温热的、恰是他当下最想喝的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
无需言语的默契,是最深沉的庇护。
樱林深处,修行仍在继续。
在玉衡国师清冷的指点与武陵仙君温存的注视下,尉迟卿的剑意愈发凝练。那式因情而悟、融汇了悲欢与守护意念的全新剑招,被他反复锤炼,去芜存菁。
剑锋起处,不再仅是凌厉,更添了一份源自历史厚重的沉静力量。仿佛每一剑,都承载着某种誓言——绝不容忠良再蒙不白之冤,绝不容青史再被轻易扭曲,绝不容那般刻骨铭心的遗憾,在自己所守护的岁月里重演。
“心要热,剑要稳。”仙君的箴言犹在耳畔。
他如今对这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心热,是对这片土地与生灵最诚挚的关爱;剑稳,是守护这一切时所需的、不容动摇的意志与力量。
风月之课,亦未曾停歇。
齐云仙君并未再直接灌注庞杂的情感洪流,而是开始引导尉迟卿观察身边细微之处——
观察宫人们收到家书时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喜意;
观察市井巷陌中,平凡夫妻携手归家时,眼底流淌的温存;
甚至观察父皇在处理完繁重政务后,独坐时看向他方向的那一瞥中,深藏的、不言自明的牵挂。
“情之百态,并非皆如斯年帝与穆将军那般壮烈。”仙君执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声音温和,“更多时候,它藏在一粥一饭的寻常里,藏在一次回眸、一句叮咛中。能体会至悲,亦要能感知至微,方算入门。”
尉迟卿执黑子的手顿了顿,紫眸微动,若有所悟。
他忽然想起,昨日练剑后,师尊玉衡看似随意地递给他一方素帕,让他擦拭额间并不存在的薄汗。那动作自然无比,冰蓝眼眸依旧清冷,可那素帕上极淡的、属于雪巅冷松的气息,却萦绕了他许久。
这也是情。是师徒之间,不善言辞却切实存在的关怀。
是夜,寝殿之内。
尉迟卿并未立刻入睡,而是于灯下,缓缓展开了那卷自陵寝中带出的、抄录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的诗笺。
墨迹历经千年,依旧清晰。其下,是他自己添上的一行小字,笔迹挺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以史为鉴,以情润心。不負江山,不負卿。”
这里的“卿”,所指并非一人。是这天下黎民,是如师如友的仙君与国师,是纵他护他的父皇,是所有他珍视、并立志守护的一切。
他轻轻吹熄烛火,任由清冷月光洒入殿中。
窗外,似乎又起风了。不再是千年前那带着血与泪的西南风,而是温柔的、属于当下这个和平年代的晚风,拂动殿外樱枝,送来隐约花香。
一段千年的公案,一场倾城的悲恋,最终在这宁静的夜色里,沉淀为一位未来君主心中不朽的铭文,与继续前行的力量。
而属于尉迟卿的故事,他与身边那些重要之人漫长而温暖的时光,还远远未到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