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阻拦,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
武陵仙君即将动作的手顿住了,粉琉璃色的眼眸转向他,带着明显的讶异与询问。他没想到最先出声阻止的,会是这位看似最清冷、最不通情爱的太子殿下。
那跪在地上的拓跋羽漠也怔住了,泪眼模糊地抬头望向亭中那抹昳丽如月华的银发身影,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太子为何要阻止他。
尉迟卿似乎自己也尚未完全理清思绪,他只是看着那少年,看着他那双盛满痛苦与绝望的眼睛,紫眸中光芒急遽闪动,最终,他有些艰难地、尝试着组织语言:
“斩断……便是彻底失去……”
他重复着齐云的话,仿佛在消化这个概念带来的沉重感,“再无转圜……?”
他的目光转向齐云,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替那少年做最后的确认:
“是否……再无他法?”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介入他人的情感漩涡,并试图去寻找一个或许不存在的、“更好”的解决方案。
武陵仙君看着出声阻拦的尉迟卿,粉琉璃色的眼眸中微光闪动。他读懂了少年太子那清冷眼眸中罕见的、名为“不忍”的情绪。他心中轻叹,终究没忍心在此时直接告诉这位尚且天真的小凤凰:情之一字,有时确无两全之法,孽缘深种,欲解其痛,斩断或许已是最“仁慈”的选择。
那跪地的西盛皇子听闻太子为他出声,先是一怔,眼中随即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他朝着尉迟卿的方向,再一次深深俯首,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幅度远超先前,几乎额触手背。
这一礼,并非出于尊卑,而是感念这份与他无关、却愿为他开口的善意。
然而,他的决心似乎并未因此动摇。眼中的痛苦与决绝,依旧鲜明如初。
原来——那夜在御花园,他与兄长不欢而散、独自冲入花影深处后,并未真正离开。
他只是躲藏了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在暗处舔舐伤口,也……忍不住偷偷回望。
因而,他看见了。
看见他那“天真无知”的兄长,因他的骤然冷脸与恶语,委屈无措地呆立原地,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迅速蓄满水汽,最终大颗泪珠滚落,哭得伤心欲绝。
他也看见了……
那位清冷如雪的太子殿下悄然现身,并未多言,只挥手间召来万千花瓣,化作灵巧小兽,环绕安慰他哭泣的兄长,驱散了浓重的悲伤。
那一刻,暗处的他心如刀绞。
一面因兄长为他落泪而懊悔自责,痛恨自己总将利刃挥向最想守护的人;
一面却又因安慰兄长的是那样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卑与刺痛的情绪。
太子君卿的安慰越有效,越发衬得他的存在……如同只会带来风雨的灾厄。
这最后一幕,或许正是催化他今日这决绝“斩缘”之请的,最后一把沙土。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害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彻底毁掉兄长。
从五岁那年,在西盛王宫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宫人牵着、眼神怯生生又好奇的“哥哥”开始……
到如今,岁月荏苒,他已长成十八岁的阴郁少年。
整整十三年。
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给过兄长半分好脸色。
甚至……
相反,他总是冷言相向,恶语伤人;他会因兄长与旁人亲近而莫名烦躁,继而寻衅;他会在对方笨拙示好时,不耐烦地敲他的头;会在那笑容过于灿烂时,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情绪,用力捏疼他的脸,只为看那笑意褪去,换上委屈却不敢反抗的神情……
他所有的行为,都像是在用最笨拙、最扭曲的方式,试图在那人身上刻下印记,却又同时将对方推得更远。
回忆如冰冷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样的他……
一个只会带来疼痛、难堪与眼泪的他……
凭什么值得那人因他心绪波动?
凭什么值得那人为他落泪?
甚至……
或许,那人心底,早已是恨着他的吧?
恨他这个阴魂不散、总是破坏气氛、带来痛苦的“弟弟”。
这个念头如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与其将来因这无法控制的肮脏情感,做出更不可挽回之事,让对方彻底憎恶……
不如现在就由他亲手,斩断这错误的开端,这痛苦的根源。
用自己未来所有的情感感知作为代价,换对方一个清静无忧的未来。
至少……
至少在那份被斩断后的、空洞的记忆里,哥哥不会恨他,只会记得一个……终于不再纠缠打扰的、安静的弟弟。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或许那样,兄长才能真正拥有平静和快乐。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冻结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那决绝的意志,变得不可动摇。
他抬起泪眼,望向齐云仙君的目光中,只剩一片死寂的坚定:
“仙君,请动手吧。”
“无论何种后果,我一力承担。”
“只求……彻底斩断。”
这已不再是请求,而是最后的、悲壮的宣言。
太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少年跪地,泪痕未干,眼中却是一片为护所爱而甘愿自毁的决绝死寂;仙君执权柄,面临抉择,手握可断情丝亦能带来永恒寂灭的力量。
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不久前在那幽暗墓穴中所见所闻的种种——将军甘愿“长逝入君怀”的决绝、末帝至死执拗虚拢的枯骨、那纠缠至死方休的炽烈与悲怆——此刻,竟仿佛跨越了千年时空,以一种截然相反却又本质相似的形式,在他眼前活生生地上演着。
同样是深陷情障,同样是为了对方而选择自我牺牲或放逐,同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壮烈。
只是墓中人是爱而不敢言,最终错过,阴阳两隔;而眼前人却是爱而不能言,欲斩情丝,永绝后患。
历史仿佛一个残酷的轮回,变的只是形式,不变的永远是“情”字带来的煎熬与抉择。
武陵仙君不再多言。
他尊重这份以巨大痛苦为代价换来的决意。
他粉琉璃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平静,变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缓缓抬起手——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无形的锋锐之气开始汇聚。
下一秒,那把与他本人一般风华绝代、亦正亦邪的佩剑——“花间”,悄然浮现于他掌心之中!
剑身并未完全显出杀伐的银白寒光,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桃粉色,如同凝聚的桃花精魄,剑柄处那缠绕绽放的桃花枝栩栩如生。
它此刻散发出的,并非斩妖除魔的凛冽杀气,而是一种更加虚无、却能直指因果、断人情丝的玄奥力量。
剑尖,缓缓指向了跪地少年的心口。
并非要取他性命,而是要斩断那连接着他与兄长的、无形却坚韧无比的情缘红线。
尉迟卿的紫眸骤然收缩,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出声。
而齐云,已然凝神聚气,剑身光华流转——
此刻的武陵仙君,竟显得前所未有的清冷昳丽。
那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再无半分轻佻与暖意,只余下一片近乎神性的、冰冷的专注。粉琉璃眸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细碎的金色符文流转明灭,映照出凡人无法窥见的、纠缠交错的红线因果。
他周身那慵懒魅惑的气息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掌法则、断人姻缘的绝对威严。
下一秒——
他广袖如流云挥出,动作优雅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手中桃光流转的“花间”剑并未触及少年身体,而是于虚空中,朝着那无数根自少年心口蔓延而出、其中最为粗壮炽烈却也最为扭曲痛苦的那一根无形红线,轻轻一划——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直接响彻灵魂深处的清鸣响起。
那根凝聚了少年全部炽热爱恋、痛苦挣扎与绝望执念的红线,应声而断!
如同最脆弱的发丝,被最锋利的刃轻易斩断,甚至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血肉模糊的场面。
只有跪在地上的少年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灵魂最深处!
他脸上那决绝死寂的表情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的空白,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体内抽离,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虚无空洞。
眼泪无意识地继续流淌,却似乎再也无法带上先前那般浓烈的情感温度。
斩缘已成。
武陵仙君缓缓收起“花间”剑,眼中的金色符文渐渐隐去,他看着地上仿佛失了魂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而一旁的尉迟卿,早已怔在原地,紫眸圆睁,尽管他看不见那根红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眼前少年身上某种鲜活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尉迟卿不自觉地抿紧了唇,那双清澈的紫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上的少年,试图从他脸上、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残留的痛苦、不甘、或者哪怕只是茫然以外的情绪……
然而,没有。
那少年只是静静地跪在原地。片刻的空白之后,他抬起手,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有些机械地,用力擦去了脸上残留的泪痕。
那动作,仿佛只是在拂去落在脸上的尘埃,冰冷、寻常、与己无关,而非擦拭自己刚刚汹涌流出的、饱含痛苦与绝望的泪水。
情感被连根拔起,留下的并非伤痕,而是彻底的……虚无。
随后,他沉默地站起身。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又或许是那“斩缘”带来的虚空感,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稳住。
他转向凉亭中的尉迟卿和齐云,极其恭敬地、依足礼数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多谢仙君成全。”
“殿下,外臣告退。”
语气平淡,用词准确,姿态无可挑剔。
说完,他便转身,一步一步地、异常平稳地离开了。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空荡。
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情感内核的、依旧年轻完美的躯壳。
再无回头。
凉亭内外,一片死寂。
只剩下茶香慢慢冷却,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名为“代价”的冰冷气息。
尉迟卿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终至虚无的背影,一时怔然失神。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斩断”二字背后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万籁俱寂的湮灭。
齐云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花间”剑柄,粉琉璃色的眼眸中流转着难以名状的微光。
尉迟卿转回视线,紫眸中的迷雾愈发深重。他实在不解:既为兄弟,何以一人是皇子,一人是藩王之子?又何以酿成这般惊世之恋,竟需以“斩缘”为刃,断尽前尘?
齐云将他眼底的波澜尽收其中,轻叹一声,敛去肃容,复又慵懒地执起那盏已微凉的茶,声线沉静如夜:
“那哥哥,确是西盛王嫡出的十七皇子,金尊玉贵,毋庸置疑。”
“那弟弟,亦确是当今权势正盛的靖藩之子,不日便将承袭爵位。”
“而他们的生身之母……本是同一人。”
“只是这其间因果,这时光流转……说来,便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
齐云眸光悠远,似在回溯那段尘封的岁月。
“那女子亦是一位奇人,生性洒脱,敢爱敢恨。早年与西盛王两情缱绻时,诞下兄长。后来缘分尽了,也不困于深宫怨怼,洒脱抽身,未曾蹉跎自己。”
“之后命运流转,她与西盛另一位手握重权的亲王相识相知,竟得对方以正妃之礼,三媒六聘迎入府中,后又生下弟弟。”
“因此,这两兄弟虽只相差三岁,却因母亲改嫁,分属不同的父亲、不同的门庭,甚至牵动着王权与藩势之间微妙的平衡。”
“后来两兄弟在宫宴上初见时,并不相熟。甚至……”齐云语意微顿,染上几分玩味,“那弟弟起初根本瞧不上这个被陛下娇养得过分精细的哥哥,觉得他性子软糯天真,不堪大用。”
“谁知那哥哥自幼便生得粉雕玉琢,如瓷娃娃般易碎动人,长大后更是风姿卓绝,昳丽难描。”
“那弟弟便是在这般一边嫌他‘软弱’、‘天真’、‘离不开人’,一边又忍不住去留意、去回护的拉扯之间,渐渐……”
齐云没有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望了尉迟卿一眼。
那未尽的言语,早已不言自明。
日久,遂生情。
且是在血缘与身份的双重桎梏之下,滋长出的最为炽热、也最为痛楚的孽缘。
保护欲不知何时变了质,关切酿成执念,那层薄薄的嫌弃之下,藏着他自己都未曾窥见的吸引与占有。
待惊觉时,早已深陷泥淖,欲退无路。
才有了今日这决绝的“斩缘”之局。
从齐云带着轻叹的叙述中,听罢这对西盛兄弟背后的渊源与纠缠——
尉迟卿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不再是往日那种清冷无声的静谧,而是被巨大的往事洪流,被其中交错的命运轨迹与灼人情感所冲击后,不得不沉入的、近乎凝滞的静默。
他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影,掩去紫眸深处翻涌的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杯沿,触手所及,只剩一片凉意。
原来……并非只是悖伦妄念。
原来那冰冷的表象之下,埋藏着这般曲折的相遇、相斥、相护,与最终失控的沉沦。
原来那声“斩缘”背后,是数年挣扎、是一场自己与自己无望的厮杀。
这比他曾在墓穴中见过的千年执念,更具体,也更沉重。那至少是两心相映,纵使结局成灰。而这一次,仿佛只是弟弟一人的焚心之火,最终选择独自沉入永夜般的寂静。
情之一字,为何总在人间生出如此多的枝节,酿出如此多的苦酒?
武陵仙君并未出言相扰,只静坐一旁,与他共守这一亭岑寂。亭外天光依旧明媚,仿佛方才那场斩断前尘的决绝,从未惊扰过这片天地分毫。
良久,尉迟卿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抬眸望向齐云,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所以……这便是‘别无他法’?”
他似在向仙君求证,又似在向自己确认这残酷的终局。
齐云迎上他的目光,粉琉璃般的眸中情绪流转,最终只化作一个轻而缓的颔首。
“至少于他而言,这是他在无尽苦痛中,为自己择定的……解脱。”
哪怕这解脱,意味着自此沉入永恒的荒芜。
尉迟卿再度缄默。那双紫眸深处,却仿佛有什么悄然沉淀,较以往更为幽邃。他对于“情”字的认知,又被血淋淋地凿深了一寸——不再仅是好奇与旁观,而是真切触到了其下盘踞的黑暗,与绝望的底色。
“那……”
他忽地迟疑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先前那些抱着观看“真人画本”般的心态,那些带着学术探究的兴致,此刻回想,只觉遥远而陌生,甚至隐隐不适。
那并非简单的愧疚,更像是在窥见过真实的苦难深渊后,对昔日那份轻飘姿态的本能修正。
他紫眸中流转着困惑与一丝难以名状的忧悸,望向齐云,试图窥见那被命运强行掰折的轨迹:
“他们从此……是否就……”
他斟酌着用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如两道平行的星轨,再无交汇?”
“哥哥永不会知道弟弟曾挣扎于怎样的深渊,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弟弟……也再感受不到来自哥哥的任何温度,不论是余温,还是……余烬?”
他描述的景象,平静之下,透出一种彻骨的虚无。
那不再是戏文中跌宕起伏的悲欢,而是一种更为漫长的、无声的剥离与遗忘。
他曾以为墓中千年不散的执念已是极致的悲怆,而今方知,这种于生命中“活着”的湮灭,另有一种细密而绵长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