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
这四字由他道来,无半分谄媚浮夸,唯有最澄澈、最极致的欣赏与认定。
仿佛在陈述一个如“日升月恒”般亘古存在的真理。
这简简单单的四字,却比万千锦绣辞藻,更令人心旌摇曳,悸动难已。
齐云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会得到如此直白而极致的赞誉。随即,粉琉璃眸中恍若有万千桃瓣刹那盛放,无尽的欣悦如暖流涤荡周身,令他脸上的笑意再难维持往日游刃有余的姿态,转而变得无比真切、绚烂,甚至染上了一抹犹如少年获赠至宝般的纯粹光彩。
能得这心思澄净如冰雪的小凤凰如此称赞,比赢得世间万千生灵的仰慕更令他心驰神摇。
“能得子卿如此盛赞,”他含笑开口,声线中的欣悦几乎满溢,“怕是这件百花袍,乃至本君此生,都堪称无上的殊荣了。”
他心绪极畅,只觉周身灵力亦随之欣然流转,袍上百花流光也愈发璀璨生动,如有生命般明灭交辉。
而一旁静立的宫人们早已垂首更低,心中却是波澜翻涌——能得太子殿下亲口评以“风华绝代”四字,这位桃花仙君在殿下心中的分量,恐怕……非同凡响。
太子殿下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向桃花仙人那如三月春桃般柔润的唇色。
他只是静静望着,并未言语。紫晶般的眼眸里仍带着先前未散的、纯粹欣赏“作品”般的专注,却又似乎比那更深一些,更朦胧一些。那目光里并无狎昵,更像是一种不自知的凝望——仿佛被春日里第一瓣绽开的桃花无意间吸引了视线,便再难移开。
他看得专注,却未必明了这一瞥之间的深意。
就在这气氛融洽、流光溢彩,桃花仙人心花怒放之际——
一道清冷如冰泉击玉的声音,不高不低,恰自殿门深处的阴影中响起:
“殿下……”
“该修炼了。”
众人蓦然一惊,循声望去,却见玉衡国师不知何时已悄立于殿内,霜色星袍几乎与清寂的月华融为一体。他容色静默无波,冰蓝色的眼眸淡然地掠过那件华光流转的百花袍与其风姿夺目的主人,最终定定落在尉迟卿身上。
也不知他立于彼处静观了多久。又将方才太子那一句“风华绝代”的赞誉,听去了几分。
这话语来得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师者的威严。顷刻间,便将方才那缀满赞赏与微曛的氛围打破,一切复归清寂。
仿佛是在提醒在场诸人,尤其是那位浸于厚礼与盛誉之喜中的桃花仙——
太子殿下首要之务,是修道研学,而非沉湎于风月审美的闲情。
齐云面上的璀璨笑意微微一凝,粉琉璃眸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豫,旋即又被那惯常的潋滟笑意覆去。他何等通透,自然听得出这话中逐客与警醒的意味。
呵,这冰山狐狸,倒是很会挑时候。
尉迟卿闻言亦是微怔,容上的浅笑渐渐收敛。他望了望师尊玉色沉静的面容,又不由自主地瞥向身侧被百花紫芒笼罩、风华灼目的仙君。
修炼……确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
只是……
他难得做出如此称心的作品,又难得遇着能将其穿出这般风华之人,方才那一瞬的欣悦亦是真切无比的。
但这缕迟疑也只存续了一息。他自幼受教于玉衡,对师尊的训诫早已养成近乎本能的遵从。
于是,他微微颔首,声线恢复了一贯的清寂:“是,师尊。”
他转向齐云,语气坦然,却添了几分辞别之意:“仙君,今日便到此吧。”
齐云心下虽觉扫兴,面上却依旧莞尔:“自是殿下修行要紧。这袍子,本君极是喜爱,多谢殿下。”语毕,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玉衡一眼,身形渐化作纷扬桃花,于消散前留下一缕含笑的余音:
“明日……再来寻殿下品茶。”
玉衡国师对此恍若未闻,霜寂的目光只静静落在尉迟卿身上。
待那缕桃花香息彻底消散于殿宇,他才缓步上前,声线平稳无波:“今日的星轨推演,尚未完成。”
在师尊无声的护送下,尉迟卿回到了那座寂静华美的栖凤宫。
宫人垂首敛息退去,他独自步入宫中专为他辟出的清修之所——揽星阁。四壁以灵晶砌筑,仰首便见浩瀚天幕,星子如碎钻缀于墨绸,流转着亘古的韵律。
他于中央蒲团敛衣坐下,依言试图凝神静气,沉入修炼。
然而,今夜心湖,却难复澄明。
那抹昳丽身影、那双含笑的粉琉璃眸,总在不经意间浮映——他现身时桃瓣纷扬,执棋时慵懒从容,得袍时欣喜纯粹,以及……衣袍加身时那般惊心动魄的风华。
还有……那近在咫尺的眼尾绯色,那白皙耳垂上的一点朱砂,那总是微扬的、如染春桃的唇……
思绪如脱缰之驹,朝着更为幽微的记忆深处驰去——
他倏然止住。
恍若触及某种无形的界限,抑或是某种连自身都未能洞悉的禁忌。
尉迟卿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峰,长睫轻颤,似欲强行驱散这修行时分不该滋生的纷纭杂念。
“静心。”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星阁中格外分明,尾音里浸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懊恼。
他重新凝神调息,试图将全副心念汇于头顶浩瀚的星轨,依循师尊所授法诀,引导灵力沿周天运转。
只是,那一缕桃花的冷香,仿佛仍隐约萦回于鼻尖。
那声含笑的“子卿”,也似依旧袅袅绕于耳际。
修行未止,然今夜,注定需较往日多费几分心力,方能将那不应驻留的“杂念”彻底摒除。
而揽星阁外,无人得见——那双倒映着璀璨星河的紫眸深处,曾悄然漾起何等细微的、连其主亦未曾明晰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尉迟卿紧蹙眉头,试图以意志强行压下那些鲜活缭乱的思绪,却收效甚微,反令灵台愈发滞重之际——
一直静立旁侧、宛若与星空融为一体的玉衡国师,终于动了。
他缓步上前,霜色星袍曳过灵晶地面,无声无息。俯身间,如玉雕般修长却沁着微凉的手指,极轻极准地点在了尉迟卿眉间——那三片宛若冰雪凝成的白色桃花印上。
指尖落下的刹那,一股清凉似水、沉静如星海的精纯灵力徐徐注入。这力量并非强压,而是如月下潮汐般温柔,带着无尽的包容,轻轻抚平那被“桃花”惊起的心湖。
“殿下……”
国师的声音于寂静中响起,低沉清冽,却有一种直抵灵台的安抚之力,徐徐荡开:
“凝神,静气。”
“观星辰之行,循周天之转。”
“外物如尘,心镜自明。”
他并未直言那扰动的源头,亦未斥责不合时宜的杂念,只以一贯的方式,将太子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锚定,引归修炼的正轨。
那微凉的指尖与浩瀚的星辰之力,似具奇效,顷刻驱散了盘桓于灵台之中的、属于桃花仙人的鲜活笑意与扰人的温热。
尉迟卿长睫轻颤,下意识地循着那清冷而令人安心的声线,以及眉间引导的灵力,重新观想头顶浩瀚星海,引动凤凰灵力沿周天轨迹平稳流转。
那纷杂的、萦绕着桃花香息的思绪,如被月华照散的薄雾,渐次平息、沉淀。
眉心那三瓣冰桃花印,在国师温和的星辰之力灌注下,亦隐约流转起一丝与之相呼应的纯净清辉。
良久,直至指下少年的呼吸渐趋绵长均匀,周身灵息彻底沉静,玉衡国师方缓缓收回手指。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邃地望入定中神情安宁的太子,目光里有关切,有欣慰,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静立片刻,确认尉迟卿气息已稳如静水,方才无声退至阁外,将揽星阁之门轻轻掩合。
只是离去前,他清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向清和国的方向——
那一眼,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落定于武陵境内,某一株犹自灼灼盛放的桃花之上。
数日后,当深陷情劫的西盛皇子辗转得知,那位常伴太子身侧的桃花仙人,竟是执掌姻缘、亦能斩断情丝的武陵仙君时——
他如同溺者抓住浮木,纵知是荆棘也甘之如饴。
特地打听到仙君正与太子在漱玉亭品茗,竟不顾仪轨寻去。但见他步履踉跄,面色惨白如残雪,唯眼底燃着孤注一掷的癫狂。
行至亭外,他对着亭内二人深深一揖,忽的撩袍跪落!
双膝叩击青砖的声响惊飞檐下雀鸟。尉迟卿执盏的指尖微滞,紫眸映出少年决绝的身影;齐云垂眸轻吹茶沫,粉琉璃眼底掠过洞悉的微光。
在满亭茶香与落花间,那西盛弟弟猛然抬头,嘶声如裂帛:
“恳请仙君——”
“为我斩断这孽缘!”
“孽缘”二字碾碎在齿间,溅起血色的回响。亭外一树晚桃应声颤落芳菲,恰似为这惊世之请作了注脚。
他竟是要求斩断的,并非与旁人的牵连,而是自己那不见天日、反噬心脉的——对兄长的悖伦痴念。
这份裹着血泪的决绝,如利刃劈开了御花园的宁和。
仙君眸中戏谑尽褪,粉琉璃瞳孔里映出少年震颤的身影。他搁下茶盏,声线如绷紧的琴弦:
“斩缘?可知斩的是命里红线,断的是三世因果?”
那少年猝然抬头,常年冰封的眸中竟裂出灼灼痛色,似雪地里泼开的滚烫心头血。他浑身颤如风中秋叶,指节抠进青砖缝隙:
“每一个日夜……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声线破碎如碾碎的玉,裹着血沫哽咽:
“明知那是悬崖……是亲兄长!可我……”他猛然捶打心口,蓝紫花瓣随动作惊惶飞散,“控制不住这啃骨噬心的妄念!”
最后一句泣血般迸出:
“我宁可他永远不知……也好过某日被我这龌龊心思……拖进地狱!”
泪珠砸在青砖上绽开深色花痕,恰似他眉间那道无形的情劫烙印。
他宁愿化作无知无觉的傀儡,宁愿承受魂飞魄散的反噬,也不愿某日被这悖德妄念操控,玷污了本应澄澈的兄弟情谊,伤及那个总用杏眼盛着全无防备望向他的兄长。
这份爱如毒藤缠心,却在腐烂的根系里,开出最后一朵守护的花。
凉亭内,连风都死去。
尉迟卿指节泛白地扣着瓷盏,紫眸中第一次清晰映出人类情感的炼狱——那少年每一寸颤抖,都像在撕扯他自己的魂魄。
齐云敛尽漫不经心,粉琉璃眸中浮起千年未现的郑重:
“斩缘如断骨,此缘更是你心血浇灌。轻则道心破碎,重则……”仙君声线沉若寒潭击玉,“七情冻结,永堕无情道。”
最后一字落下时,满园桃花骤然开始凋零。
“再也……感受不到哥哥的温暖了吗?”
仙君那句“永堕无情道”如冰锥贯顶,刺得他神魂俱颤。眼前掠过兄长笑时漾开的梨涡,生气时微鼓的腮,甚至昨夜为他拂去发间落英时指尖的温度——那些他一边饮鸩止渴一边痛斥自己的贪恋。
若斩情丝,便是将这片照亮他无边黑暗的月光也连根剜去?
恐惧如潮水漫过煎熬,他陷入漫长的沉默。
风止云滞,唯闻心脉在胸腔碎裂的声响。少年指节抠进青砖渗出血迹,下唇咬破的猩红滴落衣襟,像雪地里猝然绽开的红梅。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齿,似寒冬最后一片枯叶辞枝。
泪水倏然决堤,在青砖上晕开深潭。他抬起被泪水洗得破碎的眸子,声音轻若飞雪坠地,却字字千钧:
“我愿承此果。”
当最后几字落下时,御花园所有桃花应声凋谢,仿佛天地也为这场祭献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愿意。
愿意用未来所有感知温暖的能力,去换取兄长一生的安稳无忧。愿意将自己放逐于情感的荒漠,去埋葬这份不该存在的炽热。
愿意承受任何后果,只求……不伤他分毫。
轻如雪落的三字,却重若千钧。
凉亭内,尉迟卿紫眸震颤,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齐云凝视着跪地落泪却眼神决绝的少年,粉琉璃色的眸中最后一丝玩味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肃穆的神情。
他缓缓站起身。
就在武陵仙君神色肃穆,缓缓起身,似乎即将应下那沉重请求之际——
“等下……”
一道极其轻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音的阻止声,忽然自凉亭中响起。
是太子君卿。
他不知何时也已放下了手中那杯最喜爱的花茶,莹白的指尖还残留着杯壁的温热。紫眸中清晰地映着亭外那跪地落泪、决意自我放逐的少年身影,目光里充满了陌生的、剧烈的震动与一丝不忍。
他似乎被那浓烈到极致的痛苦与牺牲所冲击,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他也跟着站起身,素白的长袍拂过石凳,再一次开口,声音比方才坚定了些许,却依旧能听出那底色的清冷与一丝困惑的急切: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