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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弃 第19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2

作者:雪落人迟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3 01:08:04 来源:文学城

夜王府坐落在皇城最煊赫的上元大街上,此刻整座府邸都浸在喜庆的红光里。檐下宫灯流苏摇曳,廊间红绸蜿蜒如河,连汉白玉阶前都铺满了新摘的凤仙花瓣,被往来宾客踏出馥郁的香痕。

“东海夜明珠一对——”

“青州血玉珊瑚树一尊——”

礼官嘹亮的唱喏声穿透云霄。前厅鎏金雀替下,各方权贵捧着锦匣鱼贯而入,面上堆着如出一辙的恭贺笑容。朱漆大门外更是人头攒动,忽听得远处传来震天响的鞭炮声,人群顿时如潮水般分开——

只见一队红衣仪仗踏着硝烟而来。三名红衣侍卫开道,四匹骏马拉着缀满璎珞的鎏金喜轿,轿顶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街道两侧的士兵以长戟隔开人群,却挡不住百姓们踮脚张望的热情。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妇人扶着云鬓往前挤,连茶楼窗口都探出无数脑袋。

忽然人群寂静了一瞬。

夜王负手立于府门前,一袭玄色蟒袍上金线绣的螭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蛟纹腰带嵌着的和田玉随着他转身折射出冷光,衬得那截劲瘦腰身如松如竹。当他抬眼望向喜轿时,深邃的眉目间似有寒潭漩涡,几个偷看的姑娘霎时红了脸,却又在他目光扫来时慌忙低头——那眼神如淬了冰的刀锋,多瞧一眼都教人腿软。

夜王静立在朱漆大门前,周身萦绕着经年不散的铁血气息。即便满府红绸也掩不住那股子凛冽寒意,仿佛连飘落的海棠花瓣都在他身前三尺凝滞。身后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明明该是喜庆的迎亲场面,却因他一个背影就无端让人脊背发凉。

“王爷,吉时将至……”礼官捧着金册的手微微发抖。

他置若罔闻,玄色蟒袍上的金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远处迎亲队伍的喜乐声越来越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倒像是等着收殓的阎罗。

忽有春风穿庭而过,满树海棠簌簌作响。胭脂红的轻纱幔帐忽地扬起,掠过他腰间玉带时竟无端裂作两截。碎纱与落英纷扬交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条直铺到门外的猩红地毯,此刻看来倒像一条血河。

闺秀们躲在珠帘后偷望,只见阳光穿过交错花枝,在他脚边洒下细碎金斑。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那袭玄衣却让她们想起边关传来的战报——据说敌军见夜王旌旗,未战先溃者十之**。

当第一声唢呐响彻长街时,整座王府的琉璃瓦都映出霞光。可任谁都能看出,这场十里红妆的盛事,不过是将一朵娇花送入铁铸的牢笼。

马上三人远远望见夜王府的朱漆大门,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林烨率先抬手示意,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略一颔首,腰间蛟纹腰带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噼里啪啦——”

喜轿刚停稳在红毯上,鞭炮声便震耳欲聋地炸响。孩童们又怕又喜地捂着耳朵,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轿帘。侍从们手脚麻利地摆好踏凳,门前铜火盆里跳动的火焰将空气都灼得微微扭曲。

“莫姑娘,请。”楚少翻身下马,轻叩轿门。鎏金轿帘被仕女缓缓掀起时,围观众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只缀满珍珠的绣鞋踏出轿门,接着是流云般垂落的嫁衣裙摆。那嫁衣上的金线牡丹在走动时层层绽放,竟似活物般熠熠生辉。当春风忽起,半截红纱掀起惊鸿一瞥——朱唇如蘸了晨露的芍药,玉肌似新雪初凝,哪还有半分传言中丑陋的模样?

“不是说莫家小姐貌若无盐……”

“这通身的气度,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娥!”

楚少听着四周惊叹,嘴角微扬。却见新娘始终垂首不语,红纱下的容颜再难窥见。他不由想起这一路上,这位准王妃确实惜字如金。

夜王缓步踱至马车前,玄色锦靴踏在猩红地毯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他凝视着那道红色身影的时间长得几乎令人窒息,就在尉迟卿以为他要一直看下去时,忽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王爷亲自来迎了!”围观人群发出低呼。

只见新娘似是羞怯地将柔荑放入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掌,下一秒却整个人腾空而起——夜王竟当众将她打横抱起。尉迟卿下意识攥住对方衣襟,红盖头下传来一声轻呼。众人只见王爷抱着新娘轻松跨过熊熊燃烧的火盆,鎏金嫁衣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

落地时夜王的手在嫁衣后腰处不着痕迹地一托,待她站稳便松开,转而接过管家奉上的缠金软弓。三支红翎箭破空而出,精准钉入门楣时,尉迟卿敏锐地注意到他余光扫过祠堂方向的眼神——冷得像在警告什么。

“吉时到——”礼官拖长的唱喏声中,夜王执起新娘的手迈入前厅。那只看似温柔相握的手实则力道精准,既不容挣脱,又不会捏疼她。

宴席间,黎颜执杯而立,玄衣上的金螭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今日本王得此佳偶。”这话说得像在宣读军报,哪有一丝新婚的喜气。满座朱紫贵人却纷纷堆笑举杯,仿佛看不见新娘全程未发一言,更无人问及为何喜堂不见女方高堂。

尉迟卿隔着红纱望向身旁男人冷峻的侧颜,这场各怀鬼胎的婚事,倒比想象中更有趣了。

新娘静立在满堂烛火之中,嫁衣上金线刺绣的祥云纹在光影流转间忽明忽暗,如同天边鎏金的晚霞。那挺拔的身姿宛若一株红珊瑚,在喧闹的喜堂中自成一方静谧天地。

几位世家公子借着敬酒的由头凑近打量,却见凤冠垂落的红绸上用捻金线绣着层层叠叠的祥云纹,边缘缀着的珍珠流苏随着新娘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烛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晕。厚重的喜帕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反倒更引人遐想。

“瞧那腰身……”一位贵女用团扇掩唇低语,眼中难掩艳羡。只见嫁衣外罩的轻纱上,金丝勾勒的缠枝纹随着新娘转身的动作如水波荡漾,腰间殷红的织锦腰带更衬得那腰肢不盈一握。宽大的袖口下偶尔探出的指尖莹白如玉,与艳丽的红裳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嫁衣后摆铺展开时,金线刺绣的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中流光溢彩,宛若一朵盛放到极致的红牡丹。每当新娘轻移莲步,那些栩栩如生的纹样便似活过来般熠熠生辉,教人想起“步步生莲”的典故。

堂上龙凤烛燃得正烈,将夜王那身玄色蟒袍照得流光诡谲。他金冠束起的长发垂落肩头,在烛光中泛着冷缎般的光泽。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剑眉斜飞入鬓,眸中寒芒似出鞘的利刃,教人不敢直视。薄唇紧抿成一道直线,连拜堂这等大事,都不曾给身旁新娘半分余光。

礼官清了清嗓子:“吉时已至——”

满堂喧闹戛然而止。黎颜这才侧首,目光掠过身旁那袭嫁衣时淡漠得像在看一件摆设:“跟着。”二字落地,玄色锦靴已迈出数步。他步伐大得惊人,转眼就将新娘甩开丈余,仿佛身后跟着的是什么腌臜之物。

珍珠流苏在尉迟卿眼前剧烈晃动。他忽地抬手止住欲上前搀扶的侍女,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嫁衣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宽大的袖摆随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宾客们屏息看着这对新人一前一后走向祠堂。夜王步履生风,玄色蟒袍的下摆在青石砖上扫出凌厉的弧度;新娘却走得从容,三尺余长的嫁衣后摆如血河漫过台阶,所过之处连飘落的喜钱都自动避让。

“这哪是成亲……”有人小声嘀咕,“分明是押赴刑场。”

祠堂内,红烛高照,映得夜王眉目如画却冷峻依旧。他余光扫见尉迟卿不紧不慢跟上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尉迟卿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目光在供台上那个孤零零的灵牌上停留片刻。那灵牌被擦拭得发亮,边角处却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在这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突兀。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红衣与玄衣在烛光中交织出诡谲的影。俯身时,夜王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不似寻常女子的脂粉气,倒像是邻国娇嫩绯樱的味道。

“二拜高堂——”

当他们朝南方行礼时,两人身形同时一僵——那里除了一面空荡荡的墙,什么都没有。尉迟卿红纱下的唇角微勾,而夜王眸色更深了几分。

“夫妻对拜——”

烛火突然噼啪炸响,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两人相对而立,却谁都没有动作。

“怎么回事?”绍昭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林烨,压低声音道:“这夫妻对拜怎么还带卡壳的?”

林烨皱眉盯着前方僵持的两人,同样一头雾水:“王爷的心思,谁能猜得透?”

楚少凑过来,挤眉弄眼:“你们说,该不会是王爷突然发现新娘子太漂亮,看呆了吧?”

“你傻啊!”绍昭翻了个白眼,“王爷连盖头都没掀,能看见什么?再说了……”他瞥了眼夜王冷若冰霜的侧脸,“你看王爷那表情,像是被美色所惑的样子吗?”

楚少挠挠头:“那总不能是新娘子不愿意拜吧?”

三人正嘀咕着,礼官额头已经沁出冷汗,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夫妻对拜!”

最终,两人缓缓躬身。夜王金冠上的明珠与尉迟卿凤冠的流苏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一声叹息。

祠堂内的红烛仍在静静燃烧,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礼官那声“礼成”落下,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宾客们脸上重新挂上笑容,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

“今日莫忆秋小姐嫁与夜王为妻,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礼官捋着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黎颜眸色骤然一沉,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来人,送‘王妃’入洞房。”他特意在“王妃”二字上咬了重音,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侍女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那袭红衣离去。待那道身影转过回廊,黎颜便淡淡道:“先离开这里。”众人会意,纷纷退出祠堂——毕竟在这供奉先灵之地,确实不宜久留。

临走时,黎颜的目光在那块孤零零的灵牌上停留了一瞬。烛光映照下,他眼中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愧疚、决绝,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前厅早已摆开盛宴,珍馐美酒琳琅满目。见夜王入席,宾客们齐声贺道:“恭贺王爷大婚!”声浪震得梁上红绸都微微颤动。

黎颜执起金樽,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今晚是本王的大婚日子,各位尽情畅饮,不必拘束。”他说这话时,眼神却飘向新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哈哈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楚少第一个响应,举杯一饮而尽。

新房里烛影摇红,鎏金烛台上泪珠缓缓堆积。撒帐的红枣、花生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桂圆与莲子静静躺在描金盘中,无人问津。寓意“早生贵子”的吉物此刻显得格外讽刺。龙凤喜被上绣的红梅暗纹若有似无地吐着冷香,与窗外飘来的夜雾纠缠在一起。

尉迟卿端坐床沿,嫁衣上的金线在暗处泛着细碎微光。忽有风来,雕花窗棂将月光割裂成银箔般的碎片,洒在他交叠的玉指上。喜秤静静躺在铺红绸的托盘里,合卺酒在金瓶中渐渐凝出霜花——这场婚礼最重要的仪式,竟被新郎弃如敝履。

尉迟卿指尖轻叩床沿,红烛已燃过半。他原不过是替那位不愿出嫁的真王妃来取休书,谁曾想这夜王竟连洞房都不愿踏入。

“倒是比预想的麻烦……”红纱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若那人始终不来,这封休书该如何取得?总不能真在这喜床上枯坐到天明。

尉迟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袖口的缠枝纹,白日桃林中那缕清越的吟唱声又萦绕耳畔。

刹那间,一缕金芒自他眉心闪过。如霜雪漫延,乌发自鬓角开始寸寸染白,银丝如月华倾泻,转眼间青丝尽化雪色,流云般垂落在艳红嫁衣上,映出惊心动魄的妖冶光华。

他身形随之舒展,嫁衣上的金线纹样如活物般游走重组,原本宽大的袍服渐渐收束,化作一袭贴合腰身的流云广袖。尉迟卿垂眸看着袖口新浮现的银色暗纹,指尖轻抚过发尾,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融在烛影里。

就在尉迟卿指尖即将触及盖头的刹那,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手腕一转,广袖垂落,又恢复了新嫁娘该有的端庄姿态。

“吱呀——”

木门被夜风推开的声响格外清晰。透过朦胧红纱,尉迟卿看见黎颜逆着月光踏入新房,玄色锦靴踏在青砖上竟未发出半点声响。那人反手合上门扉,却始终背对着喜床,墨发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

“王妃该有的体面,本王都会给你。”夜王的声音比夜雾还冷,“只要你安分守己。”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尉迟卿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这般直白的开场,倒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

黎颜终是转过身来,却仍立在丈许之外。清冷月华将他身影拉得颀长,恰如一道无形的界,横亘在二人之间。“不必等了。”他指尖轻抚腰间玉佩,流苏在夜风中微颤,“本王不会碰你。”玉声叮咚间,他唇角掠过一丝讽意,“这场婚事,原就是场荒唐。”

尉迟卿隔着珠帘望去。夜王说这话时,凤眸余光分明掠过案上那对未动的合卺酒。鎏金杯沿凝着的霜花,正映着他眼底的凉薄。

满室红烛摇曳,却照不暖这方寸天地。

他沐月而立,他临烛而坐。本该是结发同心的良宵,此刻却似隔着九重冥河。

黎颜本不期待榻上人的回应。聪明人自该明白其中深意,若是不懂……他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玛瑙扳指泛起冷光。静候片刻,终是淡淡道:“歇着罢。”转身时织金螭纹在月光下流转,却在踏出门槛刹那,听得身后传来玉石相击般的清音——

“婚姻非儿戏。”

那嗓音里淬着的寒意,分明是——

“莫要对本王存非分之想。”

尉迟卿长睫微动。他虽未尝情爱滋味,却直觉这般行事有违常理,终是开了金口。

黎颜足下一滞,广袖无风自动。瞳孔骤缩间,眼底翻涌起滔天骇浪。

那嗓音清泠如碎玉击冰,分明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音色——哪里是什么新嫁娘?更令他骨髓生寒的是,这声音里藏着的,是刻在骨血里的熟悉。

“你.……”喉间挤出个破碎的音节,玄色蟒纹靴已碾转方向。袍袖翻飞间,满室烛火倏然大亮,映得他眉间金钿迸出寒芒。

鎏金烛台上,九枝连心烛齐齐爆出灯花。跃动的火光里,夜王那双凤目已染上血色,眼底似有万千鬼火明灭。

一步。

两步。

织金蟒纹在猩红地毯上碾过沉重痕迹。

红绡帐内,那人正抬手挽起半幅纱帷。殷红广袖滑落时,露出一截凝霜皓腕。烛火为他镀上流动的金边,却在倾身时,让半边容颜隐入阴影。

待看清那张脸,黎颜呼吸为之一窒——

眉间三瓣丹蕊含朱,恰似红莲业火中生出的精魅;睫下紫瞳流转间,恍若九天星河倾入寒潭。胭脂沿着眼尾迤逦,在瓷白肌肤上晕开霞色,朱唇一点丹砂艳,倒比那合卺酒还要醉人三分。

分明是妖物化形般的艳色,偏生那通身气度,又清冷如昆仑巅上一捧雪。

“你娶了她。”朱唇轻启,字字如冰坠玉盘。

这句话似一道惊雷劈落,震得黎颜浑身血液都凝住了。玄色螭纹袖下的手背青筋暴起,目光却如烙铁般死死焊在那人身上。

尉迟卿迤逦而起,红绡如流水自肩头滑落。凤冠上金丝累珠轻颤,映得那霜雪长发流转月华——几缕云鬟绾作朝凰髻,余下青丝以绛纱松松系着,恰似九天垂落的银河。

喜袍逶迤三丈,金线绣的百鸟朝凤图随着步伐明灭生辉。层层叠叠的衣袂翻涌如血浪,却比那瑶池牡丹还要雍容三分。

黎颜钉在原地,下颌绷出凌厉的弧线。胸腔里似有千钧巨石,压得他连喘息都带着铁锈味。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惨白,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战栗。

像。

太像了。

红衣美人停在三丈外,这个距离刚好能让夜王看清他眉心花钿的纹路。

“天地拜过。”清冷的嗓音掷在满地红烛泪上,“高堂敬过。”

黎颜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此刻的他哪还有喜堂上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倒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连瞳孔都在微微扩散。

骤然间,黎颜似大梦初醒,玄色蟒纹靴猛地踏前一步。袖中罡风横扫,雕花殿门轰然闭合,门闩落下时发出沉重的金石之音。

“……?”

这般近乎仓皇的举动,倒像是怕眼前人化作一缕烟霞消散。尉迟卿微微偏首,霜雪长发拂过嫁衣上金线绣的凤凰羽翎。

黎颜逼近时,周身威压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那是沙场淬炼出的血腥气,混着龙涎香的凛冽,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可尉迟卿只是静静立着,紫眸如古井映月,连睫羽都未颤动分毫。

烛火在二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一个似出鞘利剑寒芒逼人,

一个如昆仑玉峰亘古不移。

黎颜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那欲触未触的姿势,像是要碰碎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尉迟卿略一偏首,那截白玉般的颈线便划出疏离的弧度,凤冠垂珠相击,发出清越的碎响。紫眸斜睨间,自有一段凌霜傲骨。

“放肆。”

这二字虽未出口,却已明明白白烙在那微挑的眼尾。可黎颜恍若未觉,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太多情绪——惊涛骇浪间,唯余那张容颜清晰如刻。

“是了……”他喉间溢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指节抵着眉心低笑,却有一滴泪砸在蛟纹腰带上,“这副眉眼……这双眼睛……”

尉迟卿眉心微蹙,丹砂花钿随之轻折。他尚未动作,眼前人却已溃不成军。那声声呢喃支离破碎,像是穿过岁月长河传来的回声。

“……你怎么了?”

清冷的询问惊醒了梦魇。黎颜猛然抬头,用绣着暗纹的袖口重重抹过脸庞。再抬眼时,方才的脆弱已敛入深邃的眸底,唯余一声沉过一声的喘息在喜房中回荡。

“无碍。”

二字掷地,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那滋味太过熟悉,恍若多年前贯心的剑伤,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烛影摇红间,那袭嫁衣更衬得少年肤若凝脂。霜发金冠下,原本清冷的眉目被胭脂染出三分艳色,偏生那通身气度仍如昆仑雪岭般不可亵渎。这般圣洁与妖冶交织,恰似仙人垂目时偏生眼角描了红,教人既想顶礼膜拜,又想看他坠入红尘的模样。

黎颜喉结微动,忽觉口干舌燥。他抬手扯松了领口螭纹盘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你……为何这般打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与本王拜堂的,当真是你?”

尉迟卿垂眸,广袖上的金线凤凰随呼吸微微起伏。良久,才听他不紧不慢道:“是我,亦非我。”

话音未落,黎颜眼底倏然迸出异彩。那笑意来得又急又凶,竟似雪地里突然蹿起的火苗:“她当时……”修长的手指凌空划过自己咽喉,“可是要寻短见?或是……”指尖转而点向尉迟卿心口,“求了你什么?”

少年瞳孔骤缩。珠帘晃动间,但见他抿紧了朱唇,紫眸中碎冰浮动——这反应,恰似无声的答案。

黎颜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执起案上鎏金酒壶。琼浆倾入夜光杯时,琥珀色的酒液映着他幽深的眼眸:“你替她上了花轿。”

“嗯。”尉迟卿眸中有几分不解,“既然两相生厌,何必应下这桩婚事?”

银壶突然在黎颜掌中一滞。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影:“圣命难违……”这话甫一出口,他自己却先怔住了。半晌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里竟带着几分释然。

尉迟卿正欲开口,却见那人转身将酒杯递来,袖口金线刺绣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但我愿与你结发。”见少年蹙眉,黎颜指尖轻轻叩响杯壁,“你既顶了她的名分入府,不如……”

“我不是女子。”

“我自然知晓。”夜王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像在哄弄一只警惕的猫儿。

庭院里月色如练,为青石阶镀上层层银霜。屋内红烛爆了个灯花,将两道身影投在茜纱窗上——一者金冠束发,一者凤钗摇曳,倒真似对璧人。

沉默良久,尉迟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素帛:“我此来,只为休书一封。”白绢展开时,露出里头工整的簪花小楷,墨迹犹新。

黎颜指尖轻抚过案上龙凤喜烛,烛泪在他指腹凝成朱砂色的痕:“如此说来,本王便要落得个鳏夫的下场?”他忽地抬眸,眼底似有暗流涌动,“更何况——这是御笔朱批的天家姻缘。”

“我要你留下——”黎颜的指尖划过尉迟卿束发的红绸,“以夜王府正君的身份同我在一起。”

最后一字落下时,窗外惊起一树夜莺。有片羽飘落在砚台边,沾了未干的墨,像极了合卺酒里沉浮的并蒂莲。

尉迟卿指尖的玛瑙珠蓦地一顿。

留下来?与他......?

紫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在深宫听闻的“在一起”,从来都是二皇兄与各世家贵女的风月轶事——踏青同游,画舫听曲,乃至……红绡帐暖。

思及此,少年眉间霜色更甚,连带着周身温度都似低了几分。

“你……”黎颜忽然倾身,鎏金发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尉迟卿手背,“莫非不知断袖分桃之说?”

玛瑙珠在指间转出绯色残影。尉迟卿抬眸,眼底清澈得令人心惊:“……何解?”

“哐当——”

夜王手中的酒盏险些跌落。他盯着那串被把玩得温润透亮的玛瑙珠,喉结微动——这到底是何方神物,竟能让冷心冷情的人时刻不离手?

“饮尽此杯,”黎颜忽将缠枝莲纹酒盏推至他面前,琥珀酒液映着两人倒影,“便告诉你。”

尉迟卿垂眸。从未沾过琼浆的唇小心贴上杯沿,试探着抿了一线。绛纱广袖掩映间,但见喉结轻滑,竟是将半杯醉春风饮得涓滴不剩。

黎颜眸色转深。少年饮酒时微颤的睫,抿唇时泛起的胭脂色,还有那故作老练却掩不住生涩的仪态——分明是朵从未经风雨的阆苑仙葩。

尉迟卿以袖掩唇,拭去一线酒痕。素手将青玉酒盏推回时,盏沿还沾着些许莹润水光。

黎颜眼底暗流涌动,接过酒盏竟就着那处水痕,慢条斯理地重新斟满。他抬眸凝视着少年,在对方注视下,将薄唇精准覆上那道浅印——

喉结滚动间,琥珀光倾泻入喉。

尉迟卿神色未变,紫眸依旧清冷如霜。直到看见黎颜舌尖掠过盏沿残酒,才蓦地攥紧了袖中玛瑙珠。

这殿中明明还有整套的缠枝莲纹杯。

“物尽其用。”夜王拇指抚过自己湿润的唇线,笑意里带着狩猎者的餍足。

“……”尉迟卿广袖下的指节微微发白,“是么。”

鎏金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

光影明灭间,少年唇角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黎颜眸光倏亮,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引着尉迟卿在黄花梨月牙凳上落座,自己则斜倚着鎏金案几,指尖在杯沿画着圈:“建平二年春,汉宫柳色新……”

少年端坐如松,嫁衣上的金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黎颜望着他被烛光描摹的侧颜,喉结不自觉地滚动:“那日哀帝下朝,见传漏郎官玉立殿前。朱笔忽顿——‘可是董贤?’”他忽然倾身,衣袖带起一阵龙涎香风,“那人回首叩拜时,冠缨扫过哀帝指尖。”

尉迟卿眉心微蹙,却仍安静聆听。黎颜声音愈发低沉:“后来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少年袖口金线,“同乘一辇,共寝一榻。”

“所以?”尉迟卿忽然转头,紫眸澄澈见底。

“噗——”

黎颜手中杯猛地一斜,美酒溅在蟒纹衣摆上。他笑得肩头发颤,连金冠流苏都晃动不已。

那笑声如碎玉落泉,平日裹着寒霜的嗓音此刻清越动人。尉迟卿却渐渐抿紧了唇,紫眸中似有雷云暗涌。

黎颜忽觉颈后一凉,忙敛了笑意正襟危坐。“后来……”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哀帝晨起时,发现袖袍被董贤压住……”

鎏金烛台爆了个灯花,映得尉迟卿眉间花钿愈发艳烈。黎颜望着他被酒气熏红的耳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宁断锦袖,也不愿惊了良人清梦。”

“这便是……”夜王忽然倾身,左手支颐,玄色广袖滑落露出腕间螭纹,“断袖之癖。”

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尉迟卿眸光微动:“形影不离?”

“嗯。”黎颜的玛瑙扳指在案上叩出清响。

“同衾共枕?”

“确是如此。”指尖划过自己喉结。

“情深至此?”

“刻骨铭心。”忽然捉住少年把玩玛瑙珠的手。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满室红纱轻扬。纠缠的衣袂间,那串玛瑙珠正泛着妖异的血光。

烛芯又爆了个灯花,映得黎颜眼底那抹身影愈发清晰。少年银发如月华流泻,嫁衣上的金凤随呼吸微微起伏。胭脂染就的眼尾似三月桃夭,方才沾了酒液的唇瓣,更如晨露中的朱砂梅般诱人采撷。

黎颜忽觉喉间发紧,执壶的手腕一倾,琥珀色的酒液急急坠入喉中。冰凉的杯壁贴上滚烫的掌心,却压不住心头那簇愈烧愈旺的火。

烛影将两人交叠的影子绞缠在案几上,尉迟卿垂眸望着那团混沌,指尖无意识拨弄腰间赤血玛瑙——

男子与男子……

也能如《诗经》里说的“凤凰于飞”那般么?

“呵……”

黎仁忽然低笑出声,玛瑙扳指折射的光斑掠过太子懵懂的睫。这般年岁还纯洁如白绢,倒像宫里那些琉璃罩中的素心兰——

美得剔透,却也脆得可怜。

夜风忽地穿堂而过,将少年鬓边一缕散发吹到黎颜手背。那触感凉滑如丝,却烫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倏忽间,尉迟卿眉峰微动,似寒刃出鞘般挑起个凌厉的弧度。那蹙眉的神态,竟比御花园最名贵的绿萼梅还要清艳三分。

黎颜正暗自赞叹,却见少年忽地投来一记眼刀。紫眸中流转的,是刀锋映雪般的冷光。

“清和国民风开化,断袖之风古已有之。”黎颜指尖轻叩案几,金镶玉的护甲碰出清越声响,“虽非正统,却也……”

“那是夜王的国土。”尉迟卿截住话头,广袖一振,腰间坠着的玛瑙珠碰撞出危险的脆响。

话音未落,黎颜忽地擒住他手腕。触手竟比羊脂玉还要温润三分,教人忍不住用拇指细细摩挲那截皓腕:“从今往后,亦可作你的……”

“放肆!”

尉迟卿振袖抽手的动作带起一阵香风。那双向来平静的紫眸此刻寒芒大盛,也不知是在说哪一句,亦或者全都有。

案上红烛忽明忽暗,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描金屏风上,恰似一幅剑拔弩张的工笔画。

“放肆?”黎颜低笑一声,那凌厉眼风非但没将他逼退,反教心头窜起一簇火苗。他缓步逼近,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烛泪,“你可知,还有更逾矩的……”

尉迟卿倏然后退,绛纱嫁衣在楠木地板上迤逦出三尺红浪。黎颜却不急不躁,如猎手围困灵鹿般徐徐逼近,“不如……再行次却扇之礼?”

少年紫眸一凛,忽地旋身向喜榻掠去。广袖翻飞间,冷梅幽香扑面而来——原是满床铺就的胭脂梅,经体温熨烫,早已将那清冽香气织入嫁衣经纬。

黎颜眼底暗芒骤亮,信步追去:“合卺既饮,尚缺一桩要事未……”

话音戛然而止。

一方茜素红纱忽地覆面而来,金丝鸳鸯的纹样在眼前晃出模糊光影。

“……”

夜王扯下盖头时,玛瑙扳指勾破了锦缎边沿。榻前那人负手而立,神色淡得仿佛方才掷盖头的不是他。

黎颜摩挲着破损的绣线,忽然低笑出声:“我原是要为你执秤揭盖……”玄靴碾过满地梅花,“怎倒被你先下手为强?”

“我见你甚是欢喜这盖头。”尉迟卿指尖拂过锦被上零落的梅瓣,方才他不过信手一试,倒真教这风流王爷吃了瘪。

黎颜稳住身形,捏着那方红纱步步逼近:“若非你所盖,不过俗物罢了。”

出乎意料,少年竟端坐喜榻静候。黎颜俯身时,鎏金发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对方额间花钿。他轻轻将那缕霜发别至耳后,嗓音蓦地柔了下来:“可否告知……你的名字?”

“单名‘卿’。”尉迟卿碾碎一片胭脂梅,汁液染红指尖。

“竟是‘卿本佳人’的卿?”黎颜话音未落,便见少年眉心微蹙。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比满床红梅还要艳上三分。

沉默在喜房中蔓延。黎颜忽又追问:“那贵姓?”

“尉迟。”

二字掷地,满室烛火齐齐一颤。

黎颜:“……”

“……”

少年心下疑惑,怎么了?

黎颜猛地直起身,玄色蟒纹袖摆扫落三两花瓣。

“太子……君卿?”

夜王喉间挤出这几个字时,指尖已掐进掌心。

尉迟卿抬眸,紫瞳中映出对方骤变的神色:“嗯。”

黎颜倒退半步,忽然低笑起来:“难怪……”目光掠过少年异于常人的瑰丽紫眸,“难怪能得鲛君本命珠,难怪……”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弥漫的梅香里。

“怪不得……什么?”尉迟卿紫眸微转,眼尾胭脂在烛光下似血痕。

黎颜喉结滚动,终是摇头:“无甚。”

沉默在梅香中沉淀。

夜王拂袖在榻边坐下,织金蟒纹与少年嫁衣上的凤凰羽翎交叠,在烛光下流淌出诡谲的光泽。

他唇角噙着丝苦意:“不若……与卿说个旧事。”

尉迟卿余光掠过窗外弦月,未置可否。

“昔年有位仙门尊者……”夜王嗓音忽然浸了夜露般的凉,“曾许我山河永固,岁月长安。”他指尖划过锦被上的梅瓣,碾出点点朱砂,“他做到了,甚至……做得太好。”

尉迟卿侧目。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却掩不住那人话里藏着的,某种近乎痛楚的温柔:“既然践诺,何以……”他斟酌片刻,“怅然若失?”

黎颜忽然仰面倒下,惊起满床红梅纷飞。那些被尉迟卿精心排列的图案,霎时零落成泥。

少年凝视片刻,竟也缓缓躺下。霜发散在鸳鸯锦衾上,与黎颜的乌发纠缠,宛如墨色星河里坠入一缕月华。

“雏鸟初啼时……”夜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会将所见第一人,认作至亲。”他转头时,尉迟卿看见他眼底晃动的烛影,“我虽非雏鸟,却在最狼狈时……”喉间溢出声笑,“求得他垂怜。”

“他护我出深渊,授我以长生……”黎颜突然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纹,“却在我最离不开时——”话音戛然而止,指缝间渗出朱色。

尉迟卿忽地覆上他紧绷的手背。感受到掌心湿意,紫眸微动:“可是触怒仙颜?”

黎颜骤然松劲,任由那冰凉指尖拂过自己伤痕。五个新月般的血痕,恰似往事的烙印。

“罢了。”尉迟卿起身,嫁衣逶迤过满地梅花,“不欲言者,可永埋心冢。”

黎颜忽地低笑出声,目光如锁链般缠住那抹艳色。待气息平复,方轻声问道:“你为何……独闯清和?”

“游历。”尉迟卿唇间吐出二字,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松脱的凤冠。几缕银发散落颈间,似月光倾泻在雪地上。

“……”黎颜扶额长叹。

“嗯?”少年鼻音微扬,眼尾胭脂随眉梢轻挑。

夜王蓦地坐起,玄色衣袖扫落枕边残梅:“可知风月国的探马,已踏遍三十六郡寻你?”

尉迟卿紫眸一凝。凤冠珠玉相击,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黎颜从指缝间窥他神色:“更可知……”声音陡然沉下,“风月与清和,乃是世仇?”

少年指尖一顿,数瓣梅花自指间飘落。

“我的太子殿下啊……”黎颜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孤身入敌国,可知是何等……”指尖轻点他心口,“羊入虎穴?”

尉迟卿广袖微动,腰间玛瑙珠泛起血光:“愿闻其详。”

“若让朝中那些老狐狸知晓——轻则借你为由开战,重则……将你锁在金笼里,作那谈判的筹码。”

“倒是桩麻烦事。”尉迟卿指尖绕着垂落的银发,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茶色。那副从容姿态,倒比御花园里最傲气的白孔雀还要气人三分。

黎颜气极反笑,抬手便揉乱了他鬓边精心梳理的云鬟。少年反手一记掌风劈来,眼刀凌厉得能削金断玉——偏生这般倨傲神色,反教夜王心头那簇火烧得更旺。

“本殿若不愿现身,”尉迟卿抚平被揉皱的珠冠流苏,“便是掘地三尺也休想……”尾音消散在夜风里,漫不经心得令人牙痒。

黎颜眼底笑意渐浓。这小祖宗连“本殿”都搬出来了,倒像只炸毛的雪凤凰。

黎颜忽地倾身,龙涎香混着酒气将尉迟卿困在方寸之间:“太子出巡,竟未带半个侍卫?”指尖敲击案几的节奏陡然加重,“你父皇为寻你,可是六国边境的雪鸮都惊动了。”

银睫轻颤,在玉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影。尉迟卿恍惚又见那日煜宁殿上,封绝一句“不准”斩断所有恳求。而自己……霜白靴尖一转,却是踏着满地晨露,径直出了九重宫阙。

“未曾……”紫眸中泛起些许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黎颜瞧他这般情状,不由低笑:“原是离家出走的小凤凰。”玄色袖口扫过少年肩头落梅,“倒不知……”

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怕是连伪装都懒得做——怕是正大光明踩着卯时晨鼓,从朱雀门扬长而去。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像是帝王巡狩,而非太子潜行。

那含笑的尾音像浸了蜜的刀锋,莫名让尉迟卿想起——

父皇为他剥葡萄时,指尖沾染的紫玉葡萄汁;叔父往他碗里多添一勺樱花糖时,袖口荡开的甜腻暖香。

少年忽然抬手拂过嫁衣,明明锦缎光洁如新,却偏要拭去根本不存在的尘埃。

“整日待在金笼里……”银发垂落掩住神情,唯有声音轻得似将熄的烛烟:

“连尘埃,都是无趣的形状。”

黎仁眼底暗芒微闪——

那“笼子”可是风雷国镇国之宝,赤金柱熔了九天玄铁,又淬入三滴凤凰血泪。本是助修行的圣物,偏被雷帝铸成金笼模样,还缀满鲛珠帘。

烛火忽地窜高,映得少年眉间花钿愈发妖冶。胭脂染就的眼尾如折枝红梅,偏生眸光清冷似昆仑雪。黎颜忽然懂了为何有人愿倾尽山河,也要将这只凤凰锁在琼楼:

这般绝色,合该用金链系了脚踝,困在锦帐深处日日相对。

可旋即又在心底嗤笑——九天清唳的凤,岂会为凡尘金笼折翼?便是用尽世间珍宝铸就的牢笼,怕也关不住那片凌云翅。

少年紫眸微眯:“你在看什么?”

黎颜喉结一滚,哪敢说方才在想象他脚踝系金铃的模样,信口道:“赏娘子玉容。”话出口才惊觉失言。

“……”

珠帘晃动间,尉迟卿唇角抿成直线。虽不通世俗礼数,却也觉出几分轻薄之意。胭脂染就的眉梢刚挑起,就听对方生硬地转开话头。

“皇帝那边……”黎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螭纹玉佩,“尚需周旋。”

忽有红纱拂过手背。尉迟卿竟将盖头裹着鲛珠塞来,动作利落得像在丢烫手山芋:“应海取珠尚不及今日累。”

黎颜哑然。这话题转得倒是意外顺利。

烛花又爆,映得少年嫁衣流光溢彩。黎颜几番欲言又止——那顶累珠凤冠早该取下,铅华也该洗净。可望着灯下那张脸:花钿映紫眸,胭脂衬雪肤,终是私心作祟,由他这般艳色灼灼地端坐着。

黎颜眸底倏然暗涌。

那片被凡人称作“寒露海”的神秘水域,乃是神界鲛族栖息的亘古之境。海域尽头连接归墟,万里沧波下藏着无数龙绡宫阙。多少修士穷极一生,连其边界都未曾得见。

烛火忽地摇曳,在少年嫁衣上投下流动的暗纹。黎颜凝视着他被珠光映亮的侧颜——是了,对于展翼便能扶摇九天的神凤而言,什么秘境绝地,不过都是掌中游玩的珠玉罢了。

凤鸟振翅时,从来不需要向凡人解释风云的轨迹。

那几颗鲛君本命珠如何取得,忽然变得无关紧要。就像不必追问清风何时掠过山巅,亦无需探究明月几时照彻寒潭。

窗外一阵风过,卷着梅瓣扑向茜纱窗。有几片穿过窗棂,落在尉迟卿未卸的凤冠上。珠翠与红梅相映,恰似他此刻既妖且仙的气度。

黎颜忽然伸手,却在即将触到那片梅瓣时收回了指尖。有些存在,生来就该是这般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

寒光乍破!一柄通体鎏金的长剑已横亘在二人之间。尉迟卿屈指轻弹剑身,龙吟声中映出他冷冽的紫眸:“战,或放。”

剑光如水,将抉择逼至眼前。要么执剑出府,胜负定去留;要么笔墨伺候,一纸休书两清。

黎颜目光掠过少年周身红妆,忽地莞尔:“岂有洞房夜对夫人动武的道理?”

“……”

君卿剑倏忽挽出九朵霜花,寒芒直指咽喉。凤冠终是不堪剑气震荡,珠翠迸散落地,惊起一室尘埃。

“铛——”

玉珠滚落的声响里,黎颜瞳孔骤缩。

恍惚间又见那夜上元灯火如昼,莲灯顺水飘远。跪在龙纹砖上的人影,锦帐里的捆仙索,还有……喉间这点熟悉的冰凉。

“哥……”

原是约定好的戏码。

该要演得满城风雨,最好惊动九重宫阙那位的雷霆之怒。

可当君卿剑的寒芒真正贴上咽喉时,黎颜才惊觉——

戏假情真。

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懂,为何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却面色惨白如纸。

尉迟卿收剑转身的动作行云流水,红衣掠过门槛时,黎颜才如梦初醒般踉跄后退。待追至院中,唯见满地梅瓣上几点未化的霜——那人竟连足迹都不曾留下。

夜风卷着残红扑进空荡的新房,黎颜怔怔望着剑尖曾指之处,忽觉眼角湿热。此刻的他,像极了那年被弃置在太极宫外的稚子。

原来这些年过去,他依然会为剑指咽喉而颤抖。

与此同时,尉迟卿悄然离开了夜王府,独自行走在上元街上,心中情绪翻涌。这本该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戏,可黎颜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却远远超出了他预想的模样。

他抬眼望向寂静无人的长街,夜色清冷,忽然之间,白日那片桃花林和那个男子的身影再度浮现心头。只略一思忖,尉迟卿便不再犹豫,身形一展,如一道红影掠向夜色深处,直往那桃林方向而去。

他对白日里偶然听闻的吟唱与那片灼灼桃花颇感兴趣,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前往,却发觉此地与白天所见似乎并不相同。

四野尽是望不见尽头的桃林,幽深如海。月色流淌在簇簇芳华之上,泛起一层清浅朦胧的光晕。娇柔的花瓣在夜风中轻颤,幽香缭绕,恍若梦境。

尉迟卿眼底掠过一丝微光。既然已至此处,无论尽头藏着什么,也唯有向前一探。他红衣迤逦,长摆拂过满地落英,踏着叠叠层层的桃花,一步步走入这片无垠的桃源深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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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风玉露人相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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