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格外安静。
也是因为从奕山回来后,明斤就一直住在山上卢缨的老宅子,而她此前虽然常来玩耍,并未连续几个月留在这里,再加上此处本来就偏僻些,四周近处全然无人,和镇子上那种活跃的气氛然全不同。
周围安静,所以身边一些细碎的声音格外明显。书房里,明斤摆好火盆,并动手开始研墨。听着耳边落雪和碎炭的声响,她静静画上几笔。
因为附近祟鬼数量锐减,修士们外出围猎的压力也轻不少。大雪封山,空云山的诸位正好缩在屋里烤烤火,感受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准备在过年时画一对门神,但许久没有细细画像,手下的笔不大听使唤。明斤也得按住性子,再次能控制手下的笔。
笔尖在纸张上沙沙作响。
和油然城不一样,奕山的结界在高朗消失之后依然坚持一天左右,随后才完全落下。没能阻止部分祟鬼逃窜出来,但当时结界外还有许多无法抵挡结界内鬼气、但是实力完全可以祓除祟鬼的弟子驻守。内外合力,终于把这个祸患铲除大半。
有人没能从奕山回来。
张序倒在城墙上,力尽而亡。
黄靖和周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边,仍然没能挽留高岱和楚盈的离世。之外还有谁人,明斤没有特别去记住名字。因为看到杜格文和晏君猷带着二位师弟回来时,她的耳边和脑海中就只有他们的哭声,还有一些绵延不绝的心内颤抖的声音。
当天,她们一行人跟着孟皙离开结界后,先是在外面简单给江潮和李谔再次施法治疗,而后在苏奂的要求下,由留在外面的修士带领,先回到镇上修整。
刚出来时,明斤的脸色大约很不好,以至于鱼俏一见到她,眼泪立刻涌出,一下把明斤抱在怀里。但明斤本人对于当时的事情迷迷糊糊的,事后黄靖说大概是过度疲累,再加上鬼气的慢慢侵蚀,所以一旦众人发觉,便已经是倒地状态,能被救下已是万幸。
随着主要目标全部祓除,第一天大家都尽快从结界中撤离出来。大部分修士几乎都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也无人想要去打扰他们。要不是为了吃药,估计习祥风也不会来敲大家的门。
明斤的状态还好些,可能是因为基本处于单打独斗状态。虽然惊险,反而后继无忧。再加上睡得早,等到第二天天刚刚全亮,她就起来了。
孟生不在屋内,给明斤留了一张纸条。她同黄靖、济桢和十分不乐意的孟皙趁着最后机会对奕山考察去了,并嘱咐她醒来后去外面吃饭吃药。
睡得太久,头脑不清,仿佛和整个世界分隔太长时间,所以有些缓不过来。明斤又在凳子上坐一会,忽然觉得饿了,就准备出去找些吃的。还没靠太近就闻到煮药的气味。
是专门为了缓解鬼气影响的。
段叔旋回答时,手里还在切药材。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怎么抬头,问候的话语在明斤脑海中回荡,但是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直接走向吃饭的屋子。
当时明斤还不知道张序的事情,但是段叔旋知道。自然,段叔旋也不知道空云山的事情,但是明斤知道。
掌勺的大厨一看是明斤,就想起来这是和今天早走那丫头一块胡说过他家的菜谱。
于是煮了一碗面,嘱咐她好好吃。
反正也没什么人,明斤慢慢吃完饭之后就静静坐了一会。等到第二个人再进来,明斤才被警觉到,随后收拾碗筷,准备起身离开。大厨说放在那里就行,他一会自己去收,但是明斤没反应过来。又因为不认识这地方,不知道哪里是放碗盘的,于是只能放在外面桌子上。
习祥风看她出来,问了问时辰,递了一碗药给她。
就是昨天黄靖带来的那种,又在万遐和苏奂手上调了几味药材。味道也还好,气味骗人,舌头受罪。但是被他们二位叮嘱一定要再喝上半个月,一日一次,还有伏鼐拿着裴玄镇的名号硬要求,明斤也一直能一口吞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太难喝,明斤觉得自己胃中翻江倒海。要不是看着洗漱时看着自己面色只是苍白些,并无异样,明斤都觉得自己疲倦得像一颗即将倒下的老树。
浑浑噩噩好像也是鬼气带来的影响,她就这样过了好三天,等到伏鼐宣布要回去了,她才有一种“结束了”的感觉。
于是回到空云山。
和孟生、江潮等人告别时的话语也有一些不真实感,以至于到现在,明斤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三家的丧礼在大雪降落之前全部举行,随后明斤收到来自举霞和鬼城和会城的信函,才在事后清晰一些事。
会城的信分别是孟生和韦静写的,明斤也各自回了信。主要问候各自状况,并补了一些围攻结束之后大家的状态。会城进行了宴会纪念,因为年纪和状态等诸多原因未能亲自前往奕山的各位长老都边喝酒边落泪,感慨他们曾经受过的创伤。他们的过往在新长成的孩子眼中是不可思议,是难以了解,但他们自己终于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大家都在从寂静走向交谈,也没那么令人担忧。只有孟皙不是那么畅快,因为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自己去给会城报仇。
而且,在留有一个小手印的信纸上,孟生写苏奂在修订战后记录时写明了孟皙对此次战胜的帮助,于是,孟皙在会城的流言中升级,变成隐姓埋名数十年、只为报仇雪恨的山中隐士。苏奂说,他自己也不甚了解情况,除非孟皙自己回来修改,否则就这般写着。
“往来一位他们二位常常争执,现在看来他们从来就是如此,我也不再关心。”
明斤还是写信过去问候孟皙日常,并传达使用金术的危险。。
孟皙的回信来得很快,只有短短九个字。
“我很好。知道了。多保重。”
在空云山的战后仪式结束后,裴玄镇勒令明斤、周危和迟惠呆在家里,少走少听少说少做,在家里养够一百天再说。所以除了和羹堂新研究出来的羹汤,外面有什么事,他们三个基本都不知道。
还是和黄靖闲说话时,明斤才得知穆凝和济桢出席了张序的丧礼。
她给习祥风和段叔旋写了信过去,后来额外收到柴望的回信。习祥风文书的功底有些单薄,因此写来的信只能模糊的说一些事情,前文后语甚至无法连贯,明斤也没能太读懂。
段叔旋来的回信上,笔迹有些杂乱,明显写字之人心绪并不平和。他只是回问候明斤,问什么答什么,那颗跃动的心似乎有些沉积。随后他大致说自己正在大师兄和蒋闻的指导下修行,来年的出师仪式大约会和盛丽宴一起举行。若明斤到时得空,可来参观。
至于柴望的信,是因为习祥风找他询问如何回信。他说了一些规矩,但又觉得提笔写字哪里是短时可练成,于是自己自作主张,再写了一封给明斤。
信中也没什么闲话,直白写明张序的身后事如何、郭颢病情如何,恢复状态如何、段叔旋和蒋闻都在师爷和大师兄的看顾下,不必为此悬心。班瑞在和万遐商议是否要封存金术,尚无定数。另外感谢明斤在奕山对江潮的关照,后者如今已几乎完全恢复,“虽未能尽如从前,然吹奏之术渐长。”
也因郭颢生病修养,柴望接过一部分郭颢的职责,对情况了解的多,明斤知道后也更为安心,于是回信表示感谢。
等习祥风和段叔旋回信时,明斤想找姜老板问问情况。从奕山出来后她就一直在人群中,精怪会远离这种情况。但回到空云山后,已是冬天,精怪在这时都已躲起来,所以明斤拿着信物找不到精怪。今日她又把信物拿出来,还是和寻常一样是一块普通的、新鲜的姜,这就说明姜老板现在某处安然过冬。既如此,明斤也不再打扰,准备等到开春,再到群林会找姜老板喝茶。
来来往往,信件已经在桌上堆起来。牙仔带着最后一封信飞走,明斤将桌上的信收起,放在专门存放信件的盒子里面。
于是,每日在家画坏好几张纸成了明斤的日常。
画累了,明斤起身准备收拾书房。大部分东西是她之前搬过来的,桌子柜子上摆着,不收拾也没事。只是时间长不管不问,之后就分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了。
走到架子前,明斤忽然想看看院子里的样子,就从窗户打开一条线。
如今的书房在整座房舍的最里面。屋舍整体背一座山坡而建,屋后有条斜斜小路,沿着小路向后走,会沿着后门走出院子,出门就可见一段往山上走去的青石台阶。那时卢缨在世时自己动手铺的,明斤再次玩耍时也似乎给帮了些忙,还是倒了些乱,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小路两侧是卢缨当时种下的花草,大约是从向琬那里得来的,因为他自己最不会打理这些花木,反而是离它们越远,草木长得越好。所以,如果在冬日之外,打开窗子看去,也是一副妙境。
架子旁边有两只盒子。
一只扁一些的盒子里收着卢缨的手串。再次历经一场大战,它也完全没有褪色,天空中飘荡一圈后又毫发无损躺在此处,安静享受雪景。
向琬的手串已经还给周危。在得知明斤拿着它借力开金术法阵,周危虽然后怕向琬遗物有所缺失,又批评明斤所想实在偏激,但最终还是感慨有德之人的宝物,会在主人去世多年后依旧护佑后生。
另外一个是方形的盒子,里面收着明斤修复好的庞冥的坠子。她并没有做大改动,只是从苏奂给的法器原料中找了一股线将其连在一起。那法器的图纸还有些复杂,她还没能完全掌握,也不欲在手艺和心力不足时对它多做改正。
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有些冷了。
但雪实在好看。
桌上还有一只琉璃碗。明斤拿过来,从窗子拿了一些雪来,亮亮装了一碗,摆在架子上。
关上窗子,她重新回到书桌旁,继续自己的笔墨之事。
外面还在下雪,风扬起一些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