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叶照眠那双睫毛根根分明的眼眸,沈觉浅突然回想起往昔,那是自己刚出村子发生的事……
腊月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在山崖间奏响凛冽的哨音。
崎岖山道上,几个头缠靛蓝花布巾的村民正将带着霜花的瓜果垒上牛车,他们呼出的白气刚离唇就被风刃绞碎,化作细小的冰霰簌簌落下。
牛车上,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用脚趾勾着一颗滚落的冬枣——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懒洋洋地看着恨不得将吃食塞满整个牛车的村民,并未开口制止他们的行为。
少年容身空间越来越小,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将瓜果蔬菜往他身上放,刚好落在了他的腿上,沉甸甸的起码有二十斤重的南瓜放到腿上他眉毛都没抬,只是用脚踝掂了掂,像玩耍似的把南瓜滚到□□当垫子。随后他用舌尖顶了顶狗尾草的根部,狗尾巴草前端便像未熟透的青色穗子迎风颤个不停。
“阿浅,这次何时再回来?”一个佝偻身子,胡子半白的村民神情恳切地问道。
不等少年回答,往牛车上投掷瓜果蔬菜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中年大婶,她用丰腴的体型往旁边一撞,扯着嗓子说了一声:“阿浅肯定是着急回来的,这不孩子有出息,一心要去拜仙师。”虽说寻仙结果每次都不近人意,但是孩子有这心就是好事,临行前却也忍不住叮咛。
“阿浅这次去,可千万别再像上回那样将仙人牌匾都拆了……”只不过话说到一半,中年大婶被旁边的人拽了衣袖,只得讪讪闭嘴。
“阿浅这孩子打小就有出息,只不过这仙师据说都是住在仙山上云雾里,不知道离我们这有多远,阿浅这次又要去多久?”
“阿浅这孩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见他出过远门……哪次不是几天就回来了……”
沈觉浅舌尖一顶,狗尾巴草歪歪斜斜挂到嘴角,倒也没看他们一眼,只随意说了这么一句,“也不久。”他眯眼望向远处的山影,心想村里人说得也不错,他确实没有出“远门”的习惯,若那仙山离村子超过十里,他立马掉头回村睡觉——毕竟他沈觉浅的人生信条,可是“能躺不坐,能坐不站。”
一旁的村民们没理会到他的意思,只当他思乡情深,舍不得村子里的人,感触深的又开始眼泪花花的流了,有人起头了自是一传十,十传百,哭成一片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过节哭坟。
沈觉浅斜倚在瓜果堆上,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哭嚎的村民。指尖随意一勾牛绳,那老牛便甩着尾巴狂奔起来,转眼间就载着他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余下的村民纷纷望着远去的身影,神情有些恍惚,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声音传来,这样的事情他们好像做过无数次,具体数目已经没有人能记清了,或许开始是有人记得的,但现在只有身体的记忆告诉他们在某一个时间段的某一天去送别,转眼间又迎接。
而时间的节点,是每一个百年。
让这懒散不爱动的沈觉浅提起兴趣出村的,也是这每一个百年。
牛车此次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地,沈觉浅也不着急,慢悠悠躺平,随手勾起瓜果扔进嘴里,吃了几个馋味就淡了下来,肚子是还没填平的,但人也确实是不想再动了,在伸手拿吃的和饿肚子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饿肚子。
没办法,沈觉浅他天生就是个懒的。
“喂,坐牛车的,说你呢,叫你半天了,干嘛不吱声?!”
牛车猛的被人踹了一脚,整个车身都晃悠悠地颤抖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了身型,顶上的冬瓜滚落在地,裂开的截面露出异常鲜白的瓤。沈觉浅这才拿开掩面的草帽,抬起眼皮懒散的打了个呵欠,嘴里的狗尾巴草根部在嘴里转了个圈随后又晃了晃。
只见来人踹车时,他剑鞘上的云纹玉扣撞在车辕上,发出清越的脆响。沈觉浅的目光慢悠悠顺着锦靴上的金线云纹往上爬——好一株人形的摇钱树,靴面一粒东珠就够村里半年的盐铁钱,随后目光浅浅在他那双眼睛上掠过。
“啧,看来不仅是个聋的还是个哑巴。”
“林师弟,这人只怕又聋又哑还瞎。”
林殊剑鞘抵着牛车边框,俯身逼近时玉佩叮当作响。他眯着眼打量这个瘫在瓜堆里的少年,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翘起的草茎,一副痴呆模样,估计还真是个可怜虫,心下也没了再盘问的心思,他这次来可是另有正事,正准备带队走,却不料站在旁边的人冷不防的上前对着那少年微微一躬身行礼:“在下姓周,名申。”
周申眼神扫过沈觉浅和牛车又微微停顿,时间不多不少,拿捏的有些微妙才继续说道:“这位是林殊,林少主,其余众人也是我的师弟们,我们一同自城中而来,途中偶遇道友,见道友座驾似是受惊,特来询问是否需要相助,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林殊对周申这副模样见怪不怪了,他师兄性子一贯如此温润有礼,虽说这人平白无故出现在这密林里,有些奇怪,但他刚刚已经试探过了,这人五感尽无,神识呆滞,浑身穿的也是粗布麻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他们想要找的修道之人。
沈觉浅抽出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掌心把玩,抽空瞥了一眼周申,心下想到这附近最近的城应当是金城,“你是管事的人?”
“正是。”显然对于沈觉浅会说话的事情他不意外,林殊一群人则意外的多了。
“踹了牛车,十两银子——现付。”沈觉浅眼皮都未抬,又躺了下去,草帽顺势盖在了脸上。
“你竟然装傻骗我?!”林殊哪里受过这样的戏弄,立即拔剑直指沈觉浅,“和我打一场。”
“我赢了饶我不死?”沈觉浅双手抱臂,草帽掀开一角,懒散挑眉躺在牛车上语气有些嘲弄和玩味。
“你——”
“林师弟,不得无礼。”周申呵斥一声,林殊看了周申一眼,随行众人也纷纷劝慰,他才作罢,气冲冲的往一旁走去。
“小师弟性子直率多有冒犯,在下代为赔不是。”周申又向沈觉浅微微鞠了一躬,从怀里拿出十两银子模样恭敬地递了出去。
这才打个照面,话没说几句,倒受了人几拜,沈觉浅也觉着好笑,看了他一眼,语气颇为真诚:“小沈可担待不起仙师这拜礼,银钱我就收下了。”
看出周申眼底的疑惑,沈觉浅直接摊了老底:“我就是一耕地的村民,这次出来也是正巧去赶集卖瓜的,这不,今年收成好,瓜也长得结实,仙师要不要找我买几个尝尝鲜?”
一听这话,在树下纳凉的林殊飞了记刀眼给沈觉浅,嘴里主打一个阴阳怪气:“我看你就合该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以为谁都稀罕你这三瓜两枣的。”
“就是,一辈子没出息。我等修仙之人什么东西没有见过,会稀罕你这些野果子吗?”
“林师弟,你别和他这种低贱之人一般见识,丢了身价。”
“唉哟——”不等人将话说完,林三就被一脚踹了出去。
“林三,我说了很多遍,师尊的弟子只有我和周师兄,你什么身份也配叫我‘林师弟’?!”林殊嫌弃地看了眼被踹吐血跪在地上的林三,“下次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三个字。”
“是。”
沈觉浅用狗尾巴草顶端挠着下巴,看戏般瞧着林三攥紧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更妙的是周申温润的视线也黏在那只拳头上,而他的指尖则在袖中轻轻摩挲剑柄,真是有趣得紧。
一个说要寻仙师,一个说要去卖瓜,都没问去哪寻师卖瓜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队。晚上,周申一行人寻了个山洞,也邀请了沈觉浅进洞,还将自带的粗粮肉干分了一半给他。
“有些人,脸皮真是够厚,白住就算了,有吃的还白吃人家的,啧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林师弟。”周申低唤了声林殊,林殊朝着沈觉浅挑衅一笑,也低头啃着自己手里的肉干。
“小沈不过一个耕地的百姓,一年到头起早贪黑也就种了这些瓜果,仙师们瞧不起的这三瓜两枣,都是小沈一家七口人留着卖钱好做来年的口粮,是小沈不该受了周仙师的好意,这就将肉干和粗粮还给仙师。”沈觉浅一边做凄苦状一边从嘴里将还没嚼完的肉干给扯了出来递给周申。
周申看着肉干上面还黏着的唾液水丝,特别是旁边这人还将手上这有的没的往他袍子上擦,饶是他神情管理再好也是有一瞬间的破防的,一手将自己的衣袍救了回来,另一手赶忙婉拒了沈觉浅要归还肉干的行为。
“既然周仙师不要,也不能浪费,那小沈只能勉为其难地吃了。”沈觉浅吃完竟还低头抽噎了起来,“毕竟这样的肉干,小沈也是第一次吃,家里的兄弟姐妹,时常吃了上顿就没下顿,这日子真是太苦了啊。”
队伍里的人纷纷替沈觉浅的经历感到同情,周申甚至也为自己刚刚躲开他触碰衣袍的行为感到愧疚,又从兜里抓了把肉干递给沈觉浅。
不料,沈觉浅接过这肉干抽噎声更大了,弄得一旁周申不知所措,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忙问他怎么了。
众人追问许久,沈觉浅才像是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出来,无比悲惨的说了句:“小沈只是觉得仙师们实在是太好了,能遇见你们实在是小沈穷其一生的福分。”
“只是一想到,小沈如今倒是快活了,只怕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又饿着肚子在找草根吃,怕是一辈子也吃不上这样的肉干了。”沈觉浅说完又似悲从中来,掩面抽噎的厉害,不知从哪里掏出块“破布”,拭泪时状似无意地露出帕角一抹暗纹,那纹路在火光中隐约泛着青光,恰似某种剑穗上流转的符咒,又在周申瞧见此物瞳孔骤缩时,用沾满油渍的手指抹脏了绣样。“仙师给的肉干真香啊”,他抽噎着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徒留周申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忽暗忽明。
周申一行人都是半大的少年,有些虽是随从却也未曾饿到吃草根,顿时对沈觉浅的同情又上升了些,纷纷自掏腰包将自己手里的粗粮肉干分给他,更有甚的还直接给了银钱。
沈觉浅当然是来者不拒,纷纷收进了口袋。林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后牙槽都要给咬碎了。
“我看你倒是吃得欢喜得紧,只怕早就将你那饿肚子找草根吃的兄弟姐妹们忘哪去了都不知道。”
“小沈只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肉干,难免欣喜了些,何至于让林仙师如此说我呢?”沈觉浅一副遭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眼眶微红,那泪水要落未落,似是被人欺负惨了。
“是啊,林少主,小沈家世凄苦,你不能这样说他呀,他刚刚还因为没有让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吃上肉干而伤心落泪,你怎么还往人心窝子里戳呢。”
“林少主,出身高贵又是家中独子,自是体会不到小沈这样穷苦人家为了一口吃的要拼命到什么程度,更是理解不到何为手足。”
“你少说两句。”
“我又没说错…”
林殊见随行的人也开始偏帮起沈觉浅来,言语上还更有冒犯他的意思,气的他转身就走。
周申怕他出事,叫了几个人跟上他,几个人虽不情愿,但也还是奉命去了。处理完林殊,周申又对洞里的人进行了安抚,一句都是同门师兄弟,让大家顿时对他的好感上升了不少。
沈觉浅假意揉眼,从指缝间看见周申袖口暗红的血渍正诡异地渗入布料。火光摇曳中,那位“温润大师兄”的影子在石壁上比着杀诀,本体却还在温声安抚众人——“演得倒真像那么回事”,沈觉浅漫不经心地舔去唇边油星,“这般卖力,他合该多吃几块肉干。”
周申么?倒是一把操刀的好手。
日头渐斜时,牛车终于碾过最后一道山梁,月光渗不进洞穴里,众人只能靠着火折辨路。
夜里沈觉浅以照看瓜果为由,自觉提出要去牛车上睡,众人纷纷劝说林子里更深露重,都被他一句:不敢劳烦各位仙师,不睡在牛车上他入不了眠给打发走了。
月光被浓云吞没的刹那,车辕上凝结的霜花突然泛出幽蓝。沈觉浅屈指弹开一颗悬在冬瓜蒂上的露珠,那水珠在半空划出弧线,竟悬停片刻才坠地——可惜守夜的人正打着瞌睡,错过了这转瞬即逝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