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建筑构造,让刘恒心灵所震撼;
可空气中飘来的浓烈肉香,则彻底扰乱了他的心智。
他回过头来,就见到那弯五月初的新月,紧跟着已经落山的夕阳,暂时徘徊在薄暮冥冥的西天边。
而这个林中部落已然处理好了鹿肉,正架在篝火上烘烤起来,边烤还边刷着菜籽榨的油,撒着草本提取的各色香料。
而那四散的浓香,就是对饥饿的囚徒最可怕的酷刑。
这时候,一名族人将几块烤肉装盘送进了牢笼。
刘恒便发疯般地将鹿肉全都囫囵吞咽下去,也不管没法喝水助吞。
然后,他就见到这一百多号族人,竟然全都围坐在了囚笼周围;
用漆木餐盘端来了各自的烤肉,直接上手抓着吃;
还搭配了各色的野果和果酒,也都用上了漆的木碗、木杯盛放;
男女老幼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神色,仿佛等待好戏开场的一群票友。
这时候,刘恒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吞进肚里的鹿肉是有问题的。
他就感到一股股热流从肠胃直冲脑门,将他原本坚定的意志彻底冲成了一锅浆糊;
以至于,他开始情不自禁地、不受控制地彻底坦白自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小刘滔滔不绝地向全体部落成员解释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干什么;
甚至,他还说自己喜欢上了那个抱着小鹿的女猎手,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
包括那名八字胡的狩猎队长;
不包括一脸愧赧的灵均姑娘;
也不包括白天跟前二者一同骑行的那名壮汉,他表现得比灵均还要不快。
当刘恒实在没什么可以讲的时候,这场清口总算结束了。
一身红衣的囚徒一头栽倒在竹笼里,用冒烟了的嗓子大口喘息。
迷迷糊糊之中,刘恒看到部落的男男女女收拾了餐具,然后在空地上升起篝火,分组席地而坐;
这回,并不是要观赏什么节目,而是要排练一整套宏大的组歌。
红衣的囚徒瘫在笼子里,耳边传来了那奇谲的旋律,配合着那字字珠玑的唱词。
有的唱段,是全族人一齐高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实在勇敢啊,能征能武;始终强悍啊,无人欺侮!”
有的唱段,则是女高音或是男低音独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好像有人啊,在那山隈经过;薜荔披身啊,腰束女萝!”
有的唱段,则是男女对唱:
女声带着幽怨和疑虑唱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君子你为何犹豫不走,因谁停留在水中的沙洲?”
男声则从相方的角度补全了这场双向暗恋: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佳人从天而降啊,在那北面的沙洲;在下极目远望啊,心生忧愁!”
刘恒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对方唱的是什么——
那是薄夫人从恒儿小时就挂在嘴边的词曲,屈原谱写的《九歌》!
“母亲说过,”刘恒恍惚中想道,“三闾大夫只是做了《九歌》的歌词,但与之搭配的旋律本就是江南拓荒者的祭歌!”
接着,刘恒便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四句唱词;
其实就是那名见到可爱山鬼的光棍儿,继续在发着单相思: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我思君兮夜不寐,
君思我兮然疑作!
很显然,这四句中的第三句,虽然只有区区七言,但男歌手却显然放慢了唱速,似乎对其感到陌生。
“哦!”刘恒恍然道,“部落人应该翻了我的百宝箱,拿到了那支浸泡在玻璃管里的竹简,从而补全了这失传的第三句。”
“否则,”刘恒继续想,“这群留在江南废土的楚遗民们,也是不可能知道这句究竟是什么的。”
“虞王殿下曾告诉我,”小伙接着想道,“要把这支复原的竹简交给天珠城外的若敖氏部落。如果没猜错,猎人们围猎麋鹿的城池就是天珠城,而这支躲在城外密林里的部落,就是若敖氏!”
当篝火燃尽的时候,若敖氏的族人们已经练好了整组《九歌》。
几位身穿皮制长袍的白胡子,相比是若敖氏的耆老们,满脸的皱纹在心满意足中舒展开来。
为首的老者盛了一杯醇香四溢的果酒,然后走向竹笼,用老茧遍布的手递了进来。
“喝吧!”对方端着杯子笑着敬道,“刘公子!”
显然,对方是从刘恒吞下那几块鹿肉之后的自我坦白中,了解了这远道之人的姓名和身份。
已经被骗了一次,刘恒本来不想入口对方递上来的任何吃喝。
可他现在一团浆糊的心智中只有一个想法:“再糟糕,也糟糕不过现在嗓子冒烟的干渴!”
于是,可怜的囚徒一把夺过木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然后,就昏睡了过去……
刘恒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也穿上了一身皮制的短袍;
摸了摸,手感跟母亲给他缝制的麂皮包很相似——应该也是鹿皮制成的。
而泰伯众送给他的那件高科技短褐,连同铁黑色的配饰,全都已经被东道主收走了。
不过,刘恒并不担心失去了母虞号制服的自清洁功能而变得汗臭熏天;
从头发到身体,小伙子都已经被清洗一新了——
所以,若敖氏的族人是在刘恒不清醒的情况下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确实是细思恐极。
暖热的斜阳,以一个很大的倾斜角射进他所在的帐篷。
从燥热的气温判断,应该是已经是下午,而非早上。
刘恒用手撑着身下的被褥,半坐起来,审视着这间一块块鹿皮缝合、用木架支撑起来的帐篷,
举目所见,到处是五彩斑斓的红色!
仿佛,想要弥补刘恒身上被剥夺的那抹绛红。
就见帐篷的顶梁上,高悬着矿物“辰砂”浸染的丹朱色帷幔;
几根粗粗的大红蜡烛,被铜质的锁链和托架从木梁上悬挂下来,并且被提前点亮,释放出融融的红光。
帐篷的地面,铺设了猩红色的毛毯;
刘恒身下的竹席,材质竟然是一种湘江流域特产的“赤竹”。
几案和上面的碗盘筷勺,全都涂了朱漆;
而帐篷里的每一寸表面,都撒了绯色的花瓣;
甚至,刘恒酒杯里的果酒都呈现深邃的红色。
总之是“姹紫嫣红都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而在那朱漆几案上,红彤彤的碗盘盛放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刘恒此时的确又渴又饿,但考虑到昨天两次被下药的经历,他却一口都不敢动。
帐篷外忽然进来了个穿着鹿皮长袍的长者,弓着腰,满脸堆笑;
先是跟刘恒作揖行礼,然后就在小刘身边跪坐下来。
刘恒定睛一看,正是此人昨晚将那下了药的杯酒递给他。
便气不打一处来,扭头不看这个嬉皮笑脸的老头子。
“刘公子,”长者却依旧恭敬道,“鄙人是若敖氏之长。”
“昨日的做法,”若敖长点头哈腰道,“实属迫不得已!为表歉意,我们族人忙碌了一整天,为刘公子准备了丰盛的大餐,请笑纳!”
听到“若敖氏”三个字,刘恒略微正了正头,但依旧说话带刺。
“你们就是若敖氏?”刘恒直愣愣道,“可我明明记得学宫的师父说过,若敖氏作为曾经执政楚国百余年的世家,早就在楚庄王时代因为内斗而被灭族了!”
再看若敖长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孔,缓缓收起笑容,皱眉凝思,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四百年前,”长者追忆道,“我们若敖氏遭罹大难,人丁所剩无几。”
“这些后来被称为‘若敖子’的遗民们,”族长接着说,“在南楚失去了全部的领地,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
对方一番话,成功勾起了刘恒的求知欲。
“既然如此悲惨,”刘恒问道,“那你们为何还能在江南延续至今呢?”
“都是因为,”长者舒展了紧锁的眉毛,“当时尚未和楚国合并的曾国,将我等若敖子安置在了曾国在江南的领地:天珠城。”
“后来,”若敖长继续,“秦军动用残酷之武器,将所有江南城池连根拔除——包括若敖氏所居的天珠城,但是不包括泰伯众留守的虞城。”
“那之后二十多年来,”首领继续,“我们族人便躲进了天珠城外的密林,依靠狩猎麋鹿而苟延至今。”
倾听之中,刘恒渐渐将身子和脸全都转向口若悬河的若敖长。
一个好故事的魅力就是这样巨大,会让受众“暂时终止怀疑”、不计前嫌地代入到故事当中去。
“你看看,你看看!”刘恒提高嗓门说,“说实话一点不难吧?还用得着给我下药吗?”
“刘公子恕罪啊!”若敖长连忙抱拳作揖。
“做为若敖氏的族长,”对方郑重其事道,“我保证不在公子的饮食里掺入‘吐实籽’的粉末了。”
“菟丝子?”刘恒一时间听岔了。
“吐实籽!”若敖长耐心道,“一种江南特有的植物。”
“研粉服下后,”老者解释说,“便能让人失去对自己嘴巴的控制,把所有**公之于众!”
“但老夫以信誉担保,”族长将保证重复了一遍,“不会再对公子使用吐实籽了!”
听到这,小伙再也无法克制,直接上手,抓起几案上的美食,狼吞虎咽起来。
主人连忙为他斟酒,帮助吞咽。
“现在,”若敖长一面倒酒,一面幽幽说,“《九歌》的唱词已经补全了。我们终于能让‘凤凰台’……开口了!”
“让龙凤台开口?”
听到老族长语出惊人,刘恒差点没呛到。
若敖长连忙倒酒给他顺食,然后开始叙述那些鲜为人知的往事。
东周初年,这群相貌古怪、衣着奇特的“曾人”突然来到汉水之阳;
在接受周天子册封的基础上,筑起了高大的随兰城。
然后,曾国的先遣队马不停蹄,南跨长江,在这远离中原的汨罗江畔又修建了“天珠城”。
要知道,那时候距离楚武王迁都于长江北岸的郢,也还要一百多年的时间!
曾国在江南设立天珠城,就是为了开采这里山中出产的 “天珠”。
一开始,曾国是将历次战争中获得的楚国战俘发配到天珠城,让他们用艰苦的劳动换来苟活的权利。
后来,若敖氏的遗民漂泊无依,也被曾国收容,被安置在了江南的天珠城。
交换条件,就是这群“若敖子”需要定时定量地开采“天珠”。
曾国会定期派出队伍,前往天珠城接收若敖子们开采的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