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一边听着若敖长大谈特谈曾国对开采“天珠”的重视,一面不停地饮下主人家斟满的美酒,作为餐后消食饮品。
“前辈,”刘恒忍不住问,“请问这神神秘秘的‘天珠’究竟长什么样?”
又给刘公子满上,若敖长放下酒壶,然后腾出手来,向上一伸胳膊,便露出了双腕上一对造型奇特的首饰。
那是一种手指形的小物件,底色是黑色,上面附着了若干白色的长条纹路和圆圈花纹。
然后这手指形的饰品被皮绳牢牢捆住,套在若敖长皱巴巴的手腕上,每个腕子上一只。
“这,”族长严肃道,“就是来自天外的珠子:‘天珠’!”
……
若敖子们被安置在天珠城后,两百年的时间里,一代代族人按照曾国使者的指示,在城外山体中挖出深深的矿道;
一直通往黝黑的地下,找到这些镶嵌在岩石中的神物:“天珠”;
然后,一凿一斧地将这些黑质白章的指状物从岩石中劈砍下来,运出暗无天日的巷道,妥善贮藏在天珠城中的府库里——
就是城池荒废后,若敖氏将麋鹿驱赶进去然后围猎收割的那个院落。
每半年,曾国的兵马就会从其国都随兰城出发,经过敌国楚国和百越部落的地盘,抵达汨罗江畔天珠城;
然后,成批地收纳若敖子们开采的天珠,然后向辛苦的矿工们支付物资、粮食和金子作为报酬。
然后,携带该批次的天珠返回随兰城的路上,曾国队伍就可以稍微放松一点警惕了——
沿途的敌对势力,并不会对曾国的返回队伍杀人越货;
他们运送的那一颗颗黑不溜秋、白纹斑驳的珠子,即便用作装饰也不上档次。
再后来,曾国和楚国合并之前的末代曾侯“乙”,永久结束了这一工程……
“曾侯乙?”刘恒忍不住插嘴,“曾为秦廷博士的叔孙通长老说,这个末代曾侯,其实就是楚惠王熊章。二者是拥有双重身份的同一人!”
若敖长一边点头,一边又给贵客空荡的朱漆酒杯斟满。
“所以说,”族长继续讲,“曾侯乙丝毫不再担心路上危险,便带了很大的排场,浩浩荡荡驾临了天珠城。”
“从若敖子的手中,”首领接着说,“曾侯乙取走了最后一批天珠,然后将其中一对天珠留给若敖氏做纪念。此后,就成为了族长权力的象征!”
“前辈,”刘恒边喝边问,“曾人究竟是如何知道汨罗江畔的群山中出产‘天珠’,又是如何确定矿脉所在?”
“还有,”小伙连珠炮问,“曾国开采这些上古神物,究竟要拿去做什么?”
“第一个问题,”若敖子回道,“曾人手中有一部秘史,记载了天地人文的秘辛往事。就是这部秘史告诉他们如何找到并开采天珠的!”
“哦!”刘恒回忆起在学宫的所学,“《喀巴拉》!而曾人就是回归神州的以色列十部族的马拿西部!”
“至于曾人开采天珠的目的,”若敖长给贵客斟酒,“老夫只知道跟最终由曾侯乙完成的一项大工程有关。”
“什么大工程?”刘恒双手接过酒杯,皱眉问。
“曾侯乙那不同寻常的坟墓!”若敖长看向对方道。
“不同寻常?”刘恒感到很好奇。
“这么说吧,”若敖长严肃回道,“曾侯乙墓原本在随兰城外的山坡之下,但它的墓室竟能在地下向南延申,渡过长江,来到汨罗江畔,然后从曾经开采天珠的矿坑之中拔地而起,形成了那无比奇异的‘凤龙台’。”
“凤龙台?”刘恒像个傻子一样提问。
“我想,”若敖长眼含暗示地说道,“刘公子昨天应该注意到了!”
“啊!”刘恒差点将手中酒杯跌落,“就是驻地附近的山坡上,那被黑色高台托起的古怪庙宇!”
“正是!”若敖长严肃回道,“曾侯乙亲自访问天珠城的时候,全体若敖子在城东门外的山脚下列队欢迎。就见侯爷将手伸进业已完成使命的天珠矿坑之中,便让这古怪的高台庙宇破土而出了!”
“当年,”族长追忆道,“面对着这超离现实的神台,所有若敖子全都惊呆了。过了许久,她们和他们方才想起来自己在欢迎仪式上要做的事情:配合这一奇观,用轻哼的方式合唱那旋律奇谲的曾国礼乐。”
“如果我没猜错,”聪颖的刘恒评论,“你所说的曾国礼乐,其实就是昨晚部落练唱《九歌》的曲调!”
“敬刘公子一杯!”若敖长笑道。
“但光有旋律是不完整的,”族长继续讲述,“曾侯乙告诉我们族人:‘如果有谁能为这奇谲曲调填上完美的唱词,那么凤龙台就会苏醒过来,并向这名填词人透露关于生命、宇宙和一切的奥秘!’”
“而这,”老头领语气果决地说道,“也正是曾侯乙之所以让远在江北的坟墓延申到江南,并以凤龙台的形式凸出地面的原因——让永生于墓穴之中的他,能够通过这偏僻的神台与世世代代的活人保持联系!”
“如果晚辈还没猜错,”刘恒沉思道,“最终达到要求,为旋律搭配唱词的人就是屈原,而所配的歌词就是他的杰作《九歌》!”
“刘公子喝酒!”族长又笑逐颜开道。
看着刘恒继续饮用鲜红的果酒,若敖长继续讲述发生在汨罗江畔的往事:
“与我们若敖子一样,诗人屈原被奸佞构陷,流放江南,便将满腔愤懑诉诸笔端。
“在天珠城外,三闾大夫发现若敖氏的祭唱旋律十分悦耳,歌词却很不合格,便特地为其谱写了组诗《九歌》。
“事实上包含了十一篇各自独立的诗篇,歌唱了荆楚大地的一众神祇,从三位一体的《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到湘女多情的《湘夫人》,再到精灵古怪的《山鬼》。”
见刘恒听得入迷,老族长劝道:“公子喝酒啊!”
“《九歌》写成之后,”东道主继续,“当年五月五日的‘夏祭’,若敖全族聚集在凤龙台下,兴高采烈地演唱了组诗。
“当最后一个音节被唱出,就见那高台和庙宇全都起了变化,从而让三闾大夫登上了无阶的高台,进到了怪异的庙宇……”
“作何变化?”刘恒不禁问道。
“老朽也想知道呢!”长辈给刘恒倒了更多的美酒,“但整整一百年过去了,凤龙台再也没有开启过,即便我族每年夏祭都在台下合唱《九歌》。”
“何故?”呷着鲜红的饮品,刘恒问。
老族长接着讲述当年夏祭的奇事:
“从台上下来之后,三闾大夫一言不发,回到书斋;
“操起笔墨,他在竹简上一口气写下一百七十二个关于宇宙人文的提问,却没有半句回答。
“当旁人问到,他便说:这是‘上天’刚刚在神庙中对他的诘问!”
“《天问》!”刘恒领悟道,“屈子写下的是他的绝笔《天问》——包含了一百七十二个没有解答的问题。”
“不过,”小刘思索说,“学者们一般将《天问》这个标题解释为‘问天’,意思是这些问题是在诘问苍天。”
“如长辈所说,”小伙子惊讶道,“《天问》,还真的是上天在对渺小的凡人发问!”
“写完了最后的作品,”若敖子继续讲述,“三闾大夫声称失眠,要出去走走,任何人不得尾随。
“次日晨,汨罗江上的渔父从水中捞出了屈子的衣冠。
“我们只能假定:屈大夫找到了‘道’,并选择与之同在!”
“是啊!”刘恒惋惜道,“天下人都很痛心:伟大的三闾大夫就这样自沉在汨罗江中了!”
“人们清理大师的遗物发现,”若敖长继续讲述,“在凤龙台发生变化开启时,屈原手中正握着《九歌·山鬼》的竹简。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三闾大夫的手指也是汗津津的。
“于是,《山鬼》中的一句七字被摸得模糊不清。”
“次年五月五的夏祭,”头领继续,“若敖子们于凤龙台下再次歌唱了《九歌》,但因为这半联的缺失,神庙便再无应和,再也没有向我们开启了。”
“哦!”刘恒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然后你们便向虞城的泰伯众求助,希望他们利用泰伯留下的极其将竹简复原!”
“我们这一等,”若敖长苦笑道,“就等了整整九十八年!连最后一个见过屈原的族人都早就作古了!”
“好在,”老族长变得兴奋起来,“这一代若敖子终于等来了修复结果,并且就在今岁的夏祭之前!”
……
如火烧般的夕照,射进了万紫千红的大帐。
早就被点亮的红烛,愈发迸出明亮的火光。
刚刚过去的下午,刘恒盘坐在赤竹编成的席子;
一面吃着朱漆碗盘里殆尽的佳肴,一面品着老族长不停倒来的红酒,一面还听着关于曾国、天珠和凤龙台的往事。
“由于《九歌·山鬼》竹简里的脱漏,”若敖长继续唠叨,“若敖氏无法在一年一度的‘夏祭’上合唱完整的组歌。”
“但在这将近一个世纪的光阴里,”头领继续,“若敖子们每年五月初五都会在凤龙台下举行夏祭,也都会合唱《九歌》,只不过将漏句唱成一声拖长的‘啊’。”
“每年都照常举行夏祭?”刘恒惊讶回道,“即便凤龙台无法做出回应?”
若敖长点了点头。
“即便天珠城被秦军摧毁?”刘恒又追问道,“即便若敖氏的部众全都躲进了林子里?”
若敖长又点了点头。
“为什么?”小伙子并不能理解若敖子们的这份执着。
“因为,”若敖长笑答道,“正是屈子大夫的诗句,让若敖氏挺过了这一切困乏、奴役和屠杀!”
“老夫儿子名为‘正则’,”族长继续,“女儿名为‘灵均’,两者都是屈原的自名。我想,刘公子昨天已经见过他俩了。”
“原来,”刘恒想道,“灵均就是若敖长的女儿。”
“请问哪个棒小伙子是令郎呢?”他开口问老族长。
“领队的八字胡青年,”若敖长笑道。
“哈哈,”刘恒笑出声来,“我以为他是女猎人的丈夫呢!为一点小事就拌嘴。”
“不瞒刘公子,”老人严肃地说,“若敖氏自从逃入密林之后,二十多年来实行群婚制,男女之间没有固定的配对,除非族长特许。”
“那是如何实施呢?”刘恒这个外人又抿了一口酒,“就是跟远古时代的姜姓、姬姓、有娀氏等母系部落一样,一男一女只要看对眼了就会同房,事后也不纠缠,生下孩子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而由母亲独自抚育、并由全部落男性合力供养,是么?”
“具体的过程更加复杂、严格,”若敖长含混道。
“你的一双儿女也参与了么?”刘恒问。
“正则参与了,”头领道,“这是他对若敖氏的义务。”
“但是,”若敖长看向刘恒,“我用族长特权让女儿置身其外。灵均从来没有碰过男人。”
“嘻!”刘恒这小子听到这,鼻涕泡都乐出来了,“您的女儿如此年轻漂亮,想必追她的人要排队呢!”
“老夫迟迟没让灵均嫁人,”老族长叹息道,“跟与她母亲有关。老朽总是担忧,灵均也会死于产后大出血。”
“这就是为什么,”族长一口气把余下的果酒全都倒入客人的杯里,“老夫一定要把宝贝闺女留给一个最最值得的男人。”
“二十多年的寻找,”头领一双老眼看向刘恒,“老夫终于等来了刘公子这位天赐良缘!”
“今晚,”若敖长字字如铁,“你俩就会在这红帐篷完成‘合卺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