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堡并非我想象中阴森的地牢,它矗立在嶙峋的山崖之上,巨石垒砌的墙壁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更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巨兽,将一切窥探隔绝在外。我们的马车在沉重的吊桥轰鸣声中驶入城堡内院,铁闸在身后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没有盛大的迎接,只有杰拉德骑士程式化的安排。我们被安置在城堡主塔高层的一个套间里。房间宽敞,甚至称得上舒适,有厚厚的挂毯遮挡石墙的寒气,有燃烧着上好木柴的壁炉驱散北方的湿冷。鲍德温被移放到铺着柔软羽绒垫的床上,雷蒙德的御医立刻接手了后续的治疗,用药和手段显然比在戈壁时精细了许多。
然而,这种“舒适”却像一层华美的绸缎,覆盖在冰冷的铁枷之上。窗户窄小,装着坚硬的铁条。门外日夜有守卫站岗,脚步声规律而沉重。我们被以“保护”之名,严密地看守了起来。
鲍德温在抵达城堡后的第二天傍晚,短暂地清醒了片刻。
他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地扫过陌生的、挂着深色帷帐的穹顶,然后缓缓移动,落在了守在床边的我身上。
“……莉亚?”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带着高烧后的干涩沙哑。
“是我,陛下。”我连忙俯身,用湿润的棉布轻轻擦拭他的嘴唇,“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凝聚涣散的精神,感受着身体的状况。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的布置,扫过那扇装着铁条的窄窗,最后,重新落回我的脸上。
“这里……不是耶路撒冷。”他陈述着,语气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平静。
“是的,”我低声回答,心脏因为他的清醒和这过于冷静的反应而揪紧,“这里是……雷蒙德伯爵的城堡。”
听到雷蒙德的名字,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波澜,但很快便归于沉寂。他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惊讶,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尝试动了一下身体,左肩的伤口立刻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我急忙按住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伤口很深,您需要静养。”
他顺从地没有再动,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因为刚才的尝试而略显急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睁开眼,看向我,那目光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一直在这里?”他问,声音依旧很轻。
“是的。”我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从羽绒被下伸出,轻轻覆在了我放在床边的手上。
他的手依旧冰凉,但那份触碰,却带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的力量。那不仅仅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寻求慰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对唯一陪伴者的……依赖与感激。
“辛苦你了。”他低声说,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此刻他所有的力气。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手也依旧覆在我的手上。壁炉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在那片沉静之下,我看到了被病痛和背叛摧残后的支离破碎,也看到了某种……在废墟之上,依旧顽强闪烁的、属于国王的意志。
接下来的几天,他时醒时睡。清醒的时间逐渐变长,但身体依旧极度虚弱。御医按时前来换药,态度恭敬却疏离,除了必要的病情交代,从不多言半句。送来的食物精致而营养,却总让人觉得像是喂给笼中珍禽的饵料。
我们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没有任何来自耶路撒冷的消息,不知道战败后的具体情形,不知道萨拉丁的动向,也不知道雷蒙德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城堡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北方凛冽的风,日夜不停地呼啸而过。
他开始能在我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一会儿。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那扇铁窗外出神,望着窗外那一小片被铁条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的侧脸在病弱中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但那紧抿的唇角,却始终带着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
我知道,他虽然在静养,但他的思绪从未停止运转。他在分析局势,在权衡利弊,在思考着如何从这看似牢固的囚笼中,寻找到一丝破局的契机。
一天下午,御医换完药离开后,他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忽然开口,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属于统治者的冷静:
“雷蒙德……没有立刻来见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判断。
我心中一动,看向他。他正望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目光深邃。
“他在等。”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等我的伤势稳定,或者……恶化。也在等耶路撒冷那边的消息,看局势如何发展,看还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还有一个国王。”
他的分析一针见血,冰冷而现实。雷蒙德确实在观望。他在等待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来决定如何“处置”我们这对落魄的国王和他身边的异国公主。
“他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我低声说,陈述着我们都清楚的事实。
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当然。”他顿了顿,目光从火焰上移开,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决意,“所以,我们不能等他来做决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您有打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莉亚,你害怕吗?”
害怕?我当然害怕。害怕他的伤势,害怕雷蒙德的野心,害怕未知的命运。但看着他那双在病痛中依旧燃烧着冷静火焰的眼睛,所有的恐惧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我说,“有您在,我不怕。”
他凝视着我,许久,眼底那最后一丝冰封的痕迹,似乎也在这句话里悄然融化。他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向我伸出了手。
不是之前那种虚弱的覆盖,而是掌心向上,带着一种明确的、邀请的姿态。
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依旧冰凉,却稳稳地包裹住我的手指,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么,”他握紧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誓,
“就陪我一起,看看这盘棋,接下来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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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软禁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