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没在行宫待几天就待不住了,打算辞别昭宁帝,回南屏山看看师门。
只是打定主意还没出门,白满川有心灵感应一般先堵来了。
白满川一袭墨蓝色长袍,手里拿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正正好和走到门口的容洵撞了个正着。
他一挑眉,“怎么,我来的不巧了,容公子要出门?”
“是。”容洵笑道,“有些琐事,既然将军来了,不去也罢。”
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道,让白满川和身后跟着的闻竹进屋。
闻竹捧着一个盒子,进来时向容洵点头示意,心想,“主子态度模糊,对容公子到底是想杀还是要留,真让人捉摸不透。”
容洵最后一个进,一回头,便看见白满川大马金刀的一坐,毫不客气端起他喝过一半的茶水细细品鉴,宛如在喝琼浆蜜液。
容洵走上前,亲手倒了一杯递过去,“将军,小人虽不富裕,但一杯茶还是有的。”
“是吗?”白满川自有道理,“我想着,这剩的不喝了不就浪费了?”
闻竹左右看看,一时分辨不出这两位大佛,是在暗中较劲,还是**笑闹了。
容洵问,“将军找我又要如何?”
白满川抬抬手,闻竹得了命令,忙把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打开,是一套围棋。
一一摆好,闻竹行礼退到门外。
容洵颇为意外,“哪根经搭错了,要和我下棋?”
白满川嫌弃眼皮,“嫌弃我?”
容洵笑着摇头,“怎敢,就怕你输了恼羞成怒要报复。”
这话不假,前世容洵闲的没事会研究棋盘,白满川从小野到大,别说下棋了,连诗书都没正经读过几本,见容洵认真的模样十分好奇,常常缠着他一起,除了刚开始几局容洵刻意让着,之后几乎从没再赢过。
但凡输了,白满川做出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闹着要亲要抱,无一例外。
白满川忍不住揉了一把容洵的脑袋,气道,“好啊,你就是嫌我不会下,故意取笑我!”
算上前世今生,两人已经许久没能安安静静的坐着下一盘棋了。
白满川学东西快,又得容洵教导,棋艺差不了。
棋盘之上,你退我进,你攻我防,忽而步步紧逼,忽而敛翼待时,暗流涌动,打得有来有回,实在精彩,两炷香过去也分不出胜负。
白满川落下一子问,“皇上要回京都了,你怎么打算,一起走还是留在钱塘?”
“自然是要一起的,只是——”容洵停顿片刻,玉白的棋子他指间灵巧的转了一圈,最终停到一处,才继续说,“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回一趟南屏山,有些事要叮嘱他们。”
白满川点头,“我知道了,你回京都这件事用我帮忙吗?”
容洵道,“不必,我自己有法子。”
黑白子几乎要落满棋盘,白满川棋差一招,容洵险胜。
白满川“哇”一声,“我差点就要赢了呢?”
容洵一怒之下搅乱棋盘。
昭宁年七月初一,帝妃慧嫔体弱不治而卒,其子年仅五岁的二皇子大悲,重病卧床不醒。
当下帝王子嗣不丰,膝下仅余二皇子一子。
大皇子宫女所出,生前母妃常年劳累,才一出生便断了气,二皇子母亲出身低微,救驾入宫身中奇毒,生下的二皇子大病小病不断,是个病秧子。
三皇子四皇子一母双胎,蛮妃之子,这几年大周与蛮族战火不断,直到大周大胜,那蛮妃性子刚硬,故国战败的夜里,背着人带着两个孩子自戕了。
算上皇后肚子里的,也才两个罢了。
消息传到钱塘,昭宁帝心焦,当即下令次日回程。
容洵这个节骨眼求见,昭宁帝虽觉得不该,但还是传他来了。
昭宁帝沉默不语,等着下首人开口,容洵进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皇上,小人想好要什么赏赐了,不知皇上说的还作不作数。”
“哦?”昭宁帝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你且说来。”
容洵微垂着头道,“小人与家父分别八年之久,不曾尽孝身前,听皇后娘娘说,家父身子大不如前,小人忧心不已,寝食难安。”
“但下人学艺不精,家父定然不会愿意让我回去,故想求皇上下一道恩典,令小人能回京,服侍家父左右。”
说完,容洵跪下行了个大礼,脸上带着少年人恰到好处的羞涩拘谨。
昭宁帝迟疑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话到嘴边止住了,他挥手,“准了,你先下去吧——伤好的怎么样了?”
容洵腼腆笑笑,“伤已痊愈了,正想来找皇上辞别,小人在这叨扰良多,该回师门了。”
“是了,你回吧。”昭宁帝点点头,忽的眼前一抹暗色入镜,远远隐约看到树荫下站着一个人,一身劲装,站姿吊儿郎当,如此行事乖张,除了那旷工多日的白满川还能是谁?
昭宁帝转而看容洵,一个张扬,一个内敛,迥然不同,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掺和到一起。
“白景行他生性顽劣,并非有意针对你,你多多包涵,实在受了委屈也不用忍者。”
容洵歪了歪头,一时不太明白昭宁帝说着一句是何用意,懵懵的应下,走出殿门才反应出来,这是引战。
意思说白了就是,白满川这人朕护的,他欺负你朕知道,朕不在乎,有委屈去找他本人,朕不管。
等他头脑一热和白满川对着干,昭宁帝坐收渔翁之利。
容洵暗地苦笑一声,大步离开。
“洵儿,怎么样?”
白满川百无聊赖的玩着一支红花,朝他扬眉,“怎么这幅表情,那狗皇帝不同意?”
容洵一惊,忙上前要捂他的嘴,“不可胡言乱语。”
“怕什么,又没人听见。”白满川轻巧躲过,反握住容洵手腕将他拉入怀中,一手轻佻的把红花别到容洵耳尖,仔细端详一会,满意笑道,“好看。”
容洵挣了挣,没能抽出手,恼怒的瞪着他,一字一顿道,“放、手!”
“好嘛。”白满川嬉皮笑脸,“别生气,我松开就是了,你害羞了是不是?”
容洵无情把鬓边红花摘下,“我要回南屏山。”
白满川“嘶——”一声,摸摸下巴,“这是生气要回娘家了?”
容洵只淡淡道,“再胡闹,小心我不念旧情了。”
白满川做投降样,飞快的眨眨眼不说话了,那眼神仿佛在问,“我听不听话?”
“真乖。”容洵说着,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红花开到白满川发间。
白满川眉眼锋利,以红花点缀,中和了冷意,显得多情极了,好一个俊俏儿郎。
此时,白满川不习惯的一抚鲜花,想摘下来,但又想到这是容洵亲手戴的便舍不得了,笑眯眯的问,“郎君,奴家美吗?”
容洵促狭一笑,“二郎甚美,便如旧朝徐公,叫人见之久不忘呢。”
白满川耳尖一红,容洵乐够了,落下这么一句,拍了拍白满川的肩扬长而去。
人走出老远,白满川用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嘟囔道,“拿我与徐公作比,也不说明白,我与徐公孰美。”
闻竹听白满川的话,在周围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打眼见自家主子傻站着出神,怪异的探头看看,却看白满川痴汉样,发间还夹着花,顿时张大嘴巴像是见鬼了。
“主子你咋了,容公子呢,你不是说等他吗?”
白满川不理,幽怨问,“闻竹你说,我与徐公孰美?”
闻竹不识徐公,挠了挠头,真诚发问,“徐公何方人士,用不用属下去处理掉?”
白满川嗔怪的扫他一眼,“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哈?”闻竹瞠目结舌,他家主子,好像疯了。
这个搔首弄姿的妖艳贱货是谁!
“你要回去?”
常梦楠欲哭无泪,“师兄,能不能不走,你走了师门每月的课业检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没等容洵说话,付云意扫了他一眼,“就算他不走,你也逃不了。”
容洵怔了怔,这般温馨的场景上次见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停顿一会回道,“是,明日便要启程了。”
赵师傅捏着胡子,无言思索着什么,倒是付云意拧眉冷冷问道,“想好了?”
容洵点点头。
“唉——”赵师傅深呼出一口气,“你这孩子,打定主意了,谁也拦不住,既然有这心,就去做吧。”
意料之中,上一世容洵提出回京都,赵师傅也并未多阻拦。
“师傅授我所学,徒儿却无法侍奉身边,此乃一过。”
“徒儿天资愚钝,未能学有所成便早早离去,辜负父亲所托。此乃二过。”
“这些年来,徒儿顽劣,劳师傅师兄伤神良多,此乃三过。”
容洵磕完三个头,再抬头时被一双手稳稳扶住,这双手一如他十二岁初来南屏山干燥坚硬,时光以不屈的力量留下痕迹,隔着薄薄的衣料,竟能感受到面前人手上的干瘪皮肤。
容洵不由心生悸动,哑着嗓子说完最后一句话,“徒儿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师傅千万保重。”
赵师傅看着这人脑袋上的发旋,渐渐地和八年前的幼童重叠,感慨万分。
他叹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云门永远是你的家,在朝中受了委屈就回来找师傅。”
容洵强笑一声,“我记下了。”
赵师傅扶着他站起来,上下打量一遍,惊觉容洵已经比他要高了。
“我记得你及冠了吧。”
“是。”容洵想了想道,“上个月初八。”
赵师傅略一沉吟道,“你还没有表字,让为师给你取一个如何。”
表字往常都是族中长辈取,容高澹不大在意这些事,族中也没其余长辈,赵师傅学识渊博,更是他师傅,于他而言足够尊敬,提出取表字并无不妥,大师兄的表字正是赵师傅给取的。
容洵笑了,“再好不过了。”
他重新跪下,只听赵师傅的声音道,“谦谦君子,怀瑾握瑜,胜春风藏百川,便取作怀瑾,如何?”
“容怀瑾,谢师傅赐字。”
常梦楠喜道,“真是个好名字,等我及冠也要师傅来取。”
付云意嗤笑,“等你及冠再说吧。”
赵师傅自袖中翻出来一枚玉佩递过去,“拿着这块玉,到京都梧桐巷找一个人,为师只能帮到你这了。”
容洵眸光一闪。
姚中明,来了。
“容洵,等等。”
容洵定下脚步回头,只看见付云意一人追来,顿觉诧异,印象里师兄不是爱多管的性子,他疑惑问,“师兄,还有别的事吗?”
付云意走到他身边,“我送你一段。”
容洵答应下来,两人慢慢走在石子小路。
骄阳穿过树叶间隙,容洵料想,付云意一定有话对他说。
果不其然,没走几步,付云意道,“你自幼沉稳,相比你,我更担心常梦楠,但朝中风云变化,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容洵看了看天,一只雀鸟掠过,躲进林子里不见了。
他道,“纵有妖魔林立,我心向阳,亦不畏风雨。”
付云意难得笑出声,“果然。”
容洵不解,歪头看他,“果然什么?”
付云意面若桃花,却非要端着冷冰冰的神色,这时不用摆脸色吓唬师弟了,居然是温润美玉一挂的,格外养眼。
他道,“师傅说的果然没错,你聪慧过人。”
正当容洵高兴时,付云意下一句话砸过来,“乱臣贼子的命格。”
好吧,他早知道大师兄嘴里哪会有好话。
那只躲进林子里的雀鸟忽的又窜出来,抖着翅膀飞走了,渐渐缩成一个点。
付云意目光落了一会,继续道,“往前走吧,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