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丏山寂寥无比,重溪宫的事情暂时交给明希处理,常朔没了公务缠身,整日饮茶下棋,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跟无酒不欢的凛不同,常朔更喜爱喝茶。
然而他喝茶不图雅兴,也不讲格调,只为一个清茶解渴。少了不够,多了又浪费,所以干脆每日装一瓶,随身携带。
常朔虽喝茶随意,但泡茶却是一等一讲究。他煮出来的茶清香四溢,苦而不涩,回味甘甜,喝过一次就令人难忘。若是泡不好,即使是随性而饮,也难以入口。
每壶茶必须用无根水来煮,茶叶是上好的小白茶,取适量茶水比,随时注意火候和时间。
是以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常朔就会出门收集无根水。往日在云中天,他一般到沂园去,那儿的无根水天然有股圣英罗花的清香。
圣英罗树是云中天神树,有花而无叶,花苞小而排列紧密,花蕊细长,花瓣为倒卵形,整朵花呈淡紫色。
这种树只在云中天生长,而北丏山在冀苍地界,并且处在苦寒的北境,万不可能有。
常朔将整座山环视一圈,发现有两处松林。一处离水榭不远,另一处则在山的另一面。除此之外。便是悬崖边那株雪杧树幼苗。
采集完无根水,常朔回到水榭煮茶。他坐在亲水平台上摆出的一张小方桌前,从乾坤袋里取出煮茶工具。杯具都是清洗过的,一把冰裂釉青瓷西施壶,另有四只同花色的茶杯,以及茶筒、茶漏、茶夹、茶则、茶针、茶刮。
常朔娴熟地往壶里加水,托至半空,再召出一只火精灵,给茶壶加热。
煮好的茶水倒出一杯,其余的照例装进一只玉瓶中。玉瓶被施了法术,有调温效果,就是北丏山这种苦寒之地,早晨煮好的热茶,到了晚上依旧是热的。
煮完茶,常朔收好茶具。随后,他起身进屋,抱出一箩筐物什。细细看来,竟是一堆布料、针线、剪刀、量尺……这类女红用物。
说来好笑,这位云中天的天神大人,竟喜爱做这些针线活。至于原因,全然是无聊罢。
他抬手变出一张藤椅,安置在房檐下。就这么坐下开始忙活手里的针线,那姿态同天底下的妇女们一般无二,只是放在常朔身上怎样看都觉得违和。
也就是这北丏山人少,若是叫云中天那帮人瞧见了,这种事可不是笑个百十年载就能过去的。
一旦被一众大大小小的神仙们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不论讲什么,最后讲到常朔身上,便要笑上一番。尤其是越沨,他们四个里性格最跳脱,话也最密的,恐怕他人走到哪儿就要讲到哪儿了。
到时候不仅是云中天,只怕下界哪个犄角旮旯的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了。
想想就头疼。
这些活计是常朔从云中天藏书阁里查资料时翻到的一本《女红详解》里学到的。
本是误拿的书,却被常朔研究至今。只是平时苦于事务繁忙,没有时间亲手做,这会儿离开云中天,自然是要好好实践一番。
常朔的日子过得愈发清闲,他已经按自己的尺寸制了十套成衣,七件披风,还给凛也制了三套衣服,也才堪堪过了五十年而已。
于是常朔又迷上打毛线。
打毛线可比在布料上穿针引线好玩多了,至少不那么扎手。
这般清风霁月的神仙成天抱着一团毛线两根长针摆弄,怎么看怎么别扭。
于是又过了七十年,常朔爱上观月,这让他更加感到平静。
起初他还是坐在院子里看,后来又爬到房顶上,也还是觉得月亮离自己太远了。
从前在云中天时,月亮就在咫尺,他无心注意,如今离得远了,才渐渐觉出月的皓洁与宁静。
但他好不容易给自己放个假,自然不愿回云中天,于是在山里走着走着,立在悬崖边停了,这儿可是个观月的好地方。悬崖之下便是一道蜿蜒曲折的峡谷,其中冰河反射出月光,将整个山谷都照亮了。而悬崖边,是那棵雪杧树。
雪杧树真是天生就该待在夜空下,它银灰色的树叶闪着细细的光亮,迎合着月光的色彩,变得更加夺目动人。漆黑的树干被黑夜隐藏,却又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调皮地露出一道光边。
常朔把藤椅搬到悬崖边,这棵树如今长大了些,过了一百多年,已经同他一般高了。许是受了星愿的影响,雪杧树长得极为繁茂。
晃眼间又是一百年过去,常朔这时候爱上做饭。
天神与天同寿,早已不需要通过进食维持生命或者提高修为。吃东西只是因为想吃,无论吃多吃少都没有感觉。
北丏山上物资匮乏,常朔干脆传音让越沨差人给他送了一些现成蔬菜瓜果还有种子。
他当然不会种地,也不会做饭。
但多亏他藏书众多,一切都能从书里找到答案。
至于种地的实践操作,常朔请教凛。为此,他用自己照着菜谱一步一步做出来的东西表示感谢。
之所以称为“东西”,是因为那些菜不中看也不好吃。
凛老头一把年纪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干脆成日变为树的形态,任常朔怎么唤都不出来。
无奈,常朔不愿浪费食材,干脆暂时放弃这门手艺。
水榭后有一片平地,是常朔原本用来种菜的地方,他在此处搭建了温棚,而现在这里变成一处花圃了。
常朔在北丏山,饮茶赏月,种花草打毛衣,偶尔处理一些云中天发来的加急文件,日子过的要多舒适又多舒适。
如此年复一年,那株雪杧树已经长的比他高出许多了。
常朔的藤椅挪到树下,还能挡住些风雪。当然他有神力护体,这些风雪根本造不成多大影响,就是有点挡视线罢了。
今日挂在天上的是一轮新月,锐利如一把弯刀。常朔拿起茶壶正准备喝一口,一片飘落的银叶子却挡住了瓶口。
“想喝?”常朔望向身旁的树。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树枝摇得幅度大了些。
“行。”常朔勾起唇角,将玉瓶倾斜,里面的茶水倒出没入土里。
雪杧树高兴了似的,又摇下几片银叶子,落到常朔怀里。
常朔伸手摸了摸漆黑的树干,它如今已长得十分粗壮了,完全能凭自己的力量抵抗风雪。静默良久,不知他想到什么。
常朔眼中柔光闪烁,碧蓝的瞳孔倒映着树的轮廓,他再次开口:“杧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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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练好了吗?”常朔走进屋,手里拿着个水壶。
只见桌案前坐着个少女,十六七岁模样,身着鹅黄对襟襦裙,脸庞白皙,五官精致,桃花眼大而明亮,乌黑的长发挽了两个小髻,上面还别着一朵小红花,模样十分娇俏可爱。
“好了。”她把手里的字帖递给常朔看,眼睛还偷偷瞄着常朔的神情,脸上写满紧张。
“嗯,还不错。”常朔扫了眼字帖,把手里的水壶给她,“今日休息吧。”
少女听这话虽高兴,却在接到常朔抵的水壶时又满面愁容。
“阿朔,我能不喝长生水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理由。”
“太涩了,不好喝。”杧杧虽尝不出味道,但这水涩口至极,她每次喝完舌头都是麻的。
常朔心底叹了口气,语气依旧生硬:“不能。”
原来已经过去一千年,这少女不是那悬崖边的雪杧树又是谁?
“好吧。”杧杧心知常朔是为她好,当初她在化形时受了伤,伊果发育不完整,导致她身体一直不大好。
伊果是雪杧树最重要的东西,树刚发芽时就有了,分散在树根中,直到发育成熟才从树根汇聚起来移到树冠,长成果实形状。果实由外而内长成,共有三层皮,整个果实作为雪杧树的生命之源而存在。
好在常朔一直给她喝用圣英罗花泡的水,也就是杧杧口中的长生水,她才开始渐渐恢复元气,不至于刚化形就夭折。
美中不足的是,这水看状无色,闻气无味,可喝起来简直太涩口了!
至于为什么叫长生水,这个名字是常朔随口胡诌的,有一回杧杧问起,他便答了。
为了身体好,杧杧每日都要喝完整整一大壶水,不喝完还不能睡觉,叫她有苦说不出。
杧杧接过水壶,收进腰间挂的乾坤袋中。今日字练完毕,杧杧迫不及待跑出门玩。
其实整座山都没什么好玩儿的,放眼望去哪儿都是雪。杧杧跑到一山顶的条小溪边,坐到一块石板上,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堆小玩意儿,开始摆弄起来。
是一堆石头树枝,还有两个手掌大的纸人。纸人是常朔给她做的,操作法术不难,她早已了然于心。
小女孩爱玩的不过是过家家。
杧杧先用树枝和石头搭了座小房子,并用法术固定好,想了想又扯下自己两根头发,发丝躺在掌心里吗幻化成两片闪闪发光的银叶子。
房顶是树枝建的,为了不让“住户”被风吹日晒,杧杧把两片银叶子当茅草一样盖在房顶上。如此,给纸人住的地方就造好了。
杧杧满意地欣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这才开始操作起纸人。她回想了下上次演到哪里了,今天要继续。
此刻,两张纸人正灵活地在屋子前走动,嘴里好似咿咿呀呀在说话。
“你这冷心薄情的负心汉,怎叫我心碎断了肠!”只见穿着裙子的纸人坐在屋门前掩面哭泣,声音尖锐。
“咿!秦娘,与你分开,我何尝不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呼?”另一只穿着书生衣服的纸人跪在她身前,哽咽着说。
“楚生楚生,我问你……”
话音中断,杧杧一下忘记台词,正待她回想时,蓦地一阵狂风吹过。杧杧自然不怕,她可是在悬崖边长起来的。可她的纸人和小房子就不一定了。
杧杧赶紧把纸人收回乾坤袋中,房子来不及拆解也一起塞进去。她紧紧护住腰间的乾坤袋,想等这阵风过了再继续玩。奈何这风狂吹不止,越来越大。
好生奇怪!明明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妖风?
没办法,杧杧只好往山下走去。
可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杧杧回头一看,雪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