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倦是最后一批到的人。走到末段,她实在慢得厉害,随行的小管事看不下去,伸手扶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
“身子弱点儿就慢点走,别逞能。踩稳了,再上。”
语气不重,也不苛责,扶着她往里侧挪了两步,免得脚下打滑。
她并非要故意把这一世走成与上辈子不同,只是单纯爬不动了。上辈子有杏儿了得,初入仙门又有股兴头,勉强还能混进乙班。
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不该再碰的也不去想。山梯一层层往上,石缝里长着细草,阳光晒得石面发烫,鞋底磕在边沿上,脚腕里隐隐发酸。她心里已定下主意:若要改杏儿的命,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至于她自己,走到哪儿算哪儿。
修炼确实累。努力的事上辈子已经做过了,这辈子就放松一点。
想着,梯顶到了。上头一地孩子,有靠树干坐着喘气的,也有就地一躺的。风从山脊吹过,汗味混着草味。她找了找,在一处树荫下看见杏儿正抱着膝盖歇气,眼睛还望着梯子这边。
杏儿一直盯着下面。虽然听人说,半途晕倒,小管事也会抬上来,可她还是不放心。此时一见云倦,眼睛“咔”地亮了,刚要喊:
“月——”
前头的小管事抢着抬嗓:
“来来,集合!甲班到我这边,乙班去那位师兄那里,丙班看这面小旗,排好队,利索点儿!”
杏儿顿了一下,抬脚站进甲班末列。她回头朝云倦笑了一下,脸上还带着自个儿爬上来的得意;等看见云倦去了丙班,笑意里便压下了点失落。
云倦不在意。她虽不是最后一个到的,也因个头略高被指去站末排。孩子们都累得不轻,还是规规矩矩站好,听训。
小管事叮嘱起来像连珠炮:
“进门口,见人记得带个‘师’字;鞋换了放床下,头朝外,一眼能看见;木牌不离身,别玩丢了;井边打水排队,不许闹;夜里不准到处跑,被巡夜的记名儿丢人;晨钟辰时练功场集合,迟了自己罚跑;仙门也要干活,柴房劈柴、灶房烧火、菜圃锄草、药圃挑水,轮着来。修行是个日积月累的活,有几分根骨就下几分功,别想着偷懒。好好学,将来出门也是体面人。”
这一通说了小半刻,没个头。孩子们站着,脚后跟一挪一挪,谁也不敢坐下。
有人接过话头,声音温和:
“师叔,他们一路劳累。规矩明日再细说吧,今夜先让他们吃口热饭,睡一觉,明早精神也好。”
近处几个快打盹的孩子眼皮一抬——只因那人一站出来,便和旁人不一样。
他衣袍素净,腰背笔直,走到人前站定,像把乱风一并压住。眉眼清秀,目光温润,说话不高不低,听着安心。他不过一笑,便让人觉得亲近。
他走到小管事身边,朝众人微微一拱手:“欢迎你们加入青霄门。往后,我是你们的师兄,谢知遥。”
谢知遥。
云倦在心里同声念出。修士多如牛毛,出尘出彩者寥寥无几;他就是那一类,若不是太早……
他这一打岔,孩子们很快被放去宿舍收拾,再去吃饭。杏儿总算抽得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一把挽住云倦的胳膊:“月月姐!恭喜你爬上来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路叽叽喳喳:哪段台阶最陡,哪块石面滑,哪个男孩背篓掉了个空响,自己差点被绊了又咬牙撑过去;说到后面,又把声音压轻,嘀咕两句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哼!有啥了不起,我虽是三灵根,不还是比他们快?”
“那是自然,杏儿真厉害。”云倦顺口应着,回头望了一眼。谢知遥还在同师叔低声商量,侧脸干净,笑意始终不重不轻。与谁说话都像春风拂过,就连被他打断的小管事,也没露出不高兴。
毕竟他不止是个“师兄”。青霄门这等小门派如今还能叫得出名,多半靠的就是他。
“月月姐,你听没听我说话呀?你看什么呢?”杏儿见她心不在焉,放松下来就撒了个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谢知遥——那是当然,人群里总会先看见他。
“那个大师兄,好厉害啊。”她把声音压低。
“哪里厉害?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云倦问。
“没有啊……虽没听过,可看着就很厉害。”杏儿老老实实。
云倦笑了一下,手指在她汗湿的发顶按了按:“以后,杏儿会更厉害。”
“嘿嘿嘿,月月姐。”她把身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仍挽着人往前走。
厉害,确实厉害。只是,还得活得久些。
—
甲班五人里只杏儿一个女娃,宿舍便把她和云倦分在一间。这也合情理:眼下大家年纪还小,灵根先不说,体力上男孩多半更占便宜;修到后来变怎样难说,当下却是如此。
同宿一共四个女孩,另外两个和云倦一样在丙班。她们对杏儿明明是三灵根,却比不少双灵根先到、分进甲班很是钦慕。孩子天真,没两句就玩到一处。这和上辈子差不多。只是那两人的名字,云倦还得等她们自我介绍才能记住——反正过些时候还要考核再分班;门里收徒也不光是**,杂活一样要做。唯独杏儿,前世一直跟着她。
四人都是乡里出来的,手脚麻利。屋里摆着四张木床,两只矮柜,一只洗脸盆架。窗框旧了些,风一过,窗纸微响。她们三下五除二把被褥铺好,把换洗衣裳塞到枕边,再把木牌放到手边。收拾完,一起去食堂。
食堂里热气腾腾,灶间有人端着大铁勺翻锅。碗里盛着灵谷饭,粒粒分明,菜是清炒青叶、红烧豆腐,再加一碗蔬菜汤,边上摆着两小碟腌菜。荤腥不多,却都热乎。乡里孩子没吃过这味道,筷子下去,一碗见底,连汤都不剩。
云倦胃口一般。上辈子虽不富贵,也到底尝过不少好东西。如今再从头走一遍,吃住行都提不起兴致;也不挑剔,只是淡淡而已。她把碗里剩下的半勺饭让给杏儿,自己喝了口汤,觉得肚子里暖了些。
洗澡要麻烦些。新弟子第一天,又是爬了一天梯子,师兄师姐特意把水挑到浴室,烧到滚热,把木桶一排排摆开。屋里蒸汽腾起,墙面结了水珠。女孩们轮着进去,脚上泥点子全刷干净,出来都变得清爽了些。
热水过后,人就软了。睡前大家躺在床上叽叽喳喳,说谁的鞋磨脚,谁不小心把牌子丢在饭堂,又被师兄捡到了。巡逻的小管事在廊下咳了一声,再敲了敲窗框,屋里便安静下来。不多时,轻轻的鼾声此起彼伏,想来都累坏了。
云倦反倒不太困。她一路都在偷懒,天梯也没用全力。就算进了甲班,这样的小门派能给的资源有限,八成还是会和上辈子差不多,等到谢知遥死去之后就…
忽然想起什么,她在黑暗里睁开了那双连夜色也压不住的眼。
谢知遥。
那一日的事并不好忘。门里镇着的妖物暴起,禁阵失了灵,山门钟声被打得哑了。众人被困在一层血红的光罩里,石片乱飞,咒声交叠,风里都是腥气。要紧时,是他独自迎上去,把那股杀意挡住,硬生生扯开一线空隙,让人能往外冲。后面的情形像被风一吹就散,只剩他回头催促的一句“快走”,和山门上那一片红光。
那样的夜,过了几年也还会在梦里翻出来:青霄门被血雾笼住,结界泛着诡亮的红,谢知遥到最后还在催他们快跑。
若说重生真有个任务,大概就是救人——救下谢知遥?
她坐起来,先看杏儿。杏儿睡相不太规矩,被角踢开了一块,她俯身替她掖紧。另两人睡得沉,只借月光看见被褥随呼吸起伏。
正要躺回去,廊下似乎响了两声轻轻的敲门。不是这间,是外头。敲得不急不缓,拿捏得很稳:有声,却不惊醒熟睡的孩子。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夜里的凉意和木头味。
上辈子,好像没有这一段。会是谁?
她悄悄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廊下挂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把人影拉得细长。那人静候片刻,不闻应答,又敲了三下,随即压低声音道:“师叔?”
只两个字,听过的人便认得出来——谢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