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今日折腾得狠,得早睡,明儿才起得来。就这会儿,谢知遥过来也不算晚。
他清点物事时发现余师叔落下了点名册。以余师叔那股急脾气,明早要用时一时想不起放哪了,准得着急上火。
廊下灯影轻晃。他抬手敲了两下门,又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无人应答。想来师叔已睡——年纪大些,又带着孩子们赶了十来天的路,白日里还领头爬山梯,炼气中阶的身子终究吃不住。
他正要回身,打算明早再送,便觉门内有脚步靠近。动静很轻,像特意放缓,不想惊动旁人。门“吱呀”一声启开一道缝,一个小姑娘探出半张脸。
“大师兄?”
云倦的瞳仁又大又黑。哥哥常说她别老板着脸,不笑的时候直直看人,像个小木偶,会把人吓跑。
但来人是谢知遥。
见开门的是个孩童,谢知遥便微微俯身,不让她仰得难受,神情温和:
“这么晚还没睡?明儿可得早起。”
云倦望着他,目光没怎么动。谢知遥被这目光打量着,也不催促。他认得这个孩子:个子比同龄人大些,身骨却瘦,登山梯落在最后。按理累成那样,该早早睡下,怎么偏她来应门?
“师兄是找师叔吗?”
她开口,声音不高,“师叔方才巡了一趟,想必已经睡下了。”
她瞥见他手里夹着册子,又看了看门内黑黢黢的屋子。上辈子的记忆像雾,第二天发生什么也不真切,只隐约记得他明日似乎还来过。细想不起,只记得他总是显眼,关于他的一点半点,想想也能翻出来。
“大师兄要给师叔吗?我可以代交。”
谢知遥打量她。孩子看着木木的,却稳重得很。可万一她明早睡过头,或一忙忘了,把册子耽搁了,挨的还是两顿训。他笑了笑,摇头:
“不用。我明早再来。你先回去睡,别等。”
她还在看他,像在心里掂量什么。
盯得久了,他也疑惑了一下。云倦才想起自己没笑,小孩子脸,眼珠又黑,显得更直。她冲他弯了弯眼,嘴角轻轻一挑,整个人就软了几分。
谢知遥怔了下——这一笑,气息都不一样了。
“那师兄慢走,晚安。”她规规矩矩道。
她将要掩门,衣袖却被轻轻一带。他指尖拽住她袖角,随即像被烫到般松开,低头盯了盯自己的手,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很快便复了常。
“师兄?”
他顺势敛了敛眉目,像是提醒,又像是叮嘱:“门内虽安稳,夜里毕竟静。小孩子听见敲门,莫要匆忙应答——叫一声值夜的再开,也更妥当。”
话说得客气,分寸恰好,把方才的失态压下去了。
云倦那抹笑意还在,没有接这个话头,却忽然问:
“师兄怕死吗?”
若是大人问,自是不妥,可话从一个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还带着乖顺的笑,像梦话。谢知遥只作她是到了陌生地方,夜里睡不稳,心里没底,便温声应她:
“修行人,早有个理会。生死有分,命里自有安排。要紧的,是问心无愧。你若把当下的路走稳了,睡一觉,醒来还是好日头。”
“嗯。我知道了。”
她合上门。听见她脚步轻轻,走回屋里,又带上了内门。谢知遥这才抬起刚才拽过衣袖的那只手看了看。
他也不知为何会伸手去扯,像是下意识的动作。莫不是因为她笑起来,确实乖巧?他轻轻摇头,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回到司事堂,还有门务没完。新弟子入门,杂事总多。他本不必亲自押着,可见众人手上事紧,便接了两摞单据。堂里灯火未灭,几名同门正埋着头誊抄簿册,见他回来都站起身来。
“师兄,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余师叔的点名册落下了。”他把册子放到了案上,“明早要用,怕他着急,去看看,师叔不在,我明早下山时顺路给他送。”
“这点小事,何劳师兄亲自跑一趟,明儿叫个值日弟子带去便成啊。”
“都忙着呢。”谢知遥笑着回话,“我正好要出门。省得再差人。”
他一向说话和气,句句体谅旁人。开门处的师弟岁数其实比他大些,却总带着仰望:
“师兄忙到这会儿还不歇,身子也要紧。师父说你炼气大圆满,再过一阵子就要闭关筑基了。”
“知道。”他点头,不多谈自己,“把账面收一收,余下的明早再结。若有未尽,抄个条子放我案上。”
几人一直忙到夜深。此处与谢知遥的住所相连,临散时他把人一一送到门口:“夜凉,回去路上小心。别为赶工熬过了头,事急总不如人稳。”
同门躬身告退,脚步声远去了。堂里只余灯火在风里轻跳。
他回了房。推门的一瞬,习惯性的笑还挂在脸上。眼角余光掠过墙上的一面水镜——镜中人眉眼弯弯,笑意清浅。他站住,心里一顿。
她笑起来的样子,竟与我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