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上一世一般,去青霄门在路上整整花了十日。一路走走停停,白日赶路,夜里得找客栈歇脚。领队的管事像赶鸭子,到了饭店便停下车马分发干粮,让众人喘口气;天一黑就把孩子们领到客栈里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又挨个叫起继续赶路。
终于挤到青霄门山脚时,一群小萝卜头个个无精打采,却没有一个敢喊累。等听见管事说“到地方了”,不少人反而打起精神来。
“青霄门……我娘没听说过。”
“你傻啊,就是那个有‘那个人’的门派!我表兄在别家大门派做杂役,回村时说起过。”
“我也听过!那人可厉害啦——哎我忘了他叫啥。”
“真的假的?别吹牛——”
“才不吹,我表兄说的!”
孩子们叽叽喳喳,原本没听懂的,听着听着也被带得兴奋起来。
杏儿不懂青霄门,也不知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谁。这些天她和云倦同吃同住,熟络了起来。云倦为人温柔、说话沉稳,已被她当成第一个朋友兼“大姐姐”。遇到不懂的事,杏儿下意识就去找她。
“月月姐,你知道青霄门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前头队伍已经开始上山梯,云倦看了一眼,只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上辈子在来到这里之前,她同样不知道青霄门。更甚者,她甚至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会踏上修仙路。很多事,像是机缘巧合,也像命里注定。
杏儿听她也不了解,反倒安心了几分——若只有自己不懂,才尴尬呢。她笑着牵起云倦的手,跟着人群往山梯走。
“这是天梯吗?我在话本里见过。”
“是不是还要受什么考验啊?”
孩子们压低声音议论。随行的管事瞥了他们一眼,没有插嘴,嘴角却挂着一丝笑。
杏儿不识字,什么“天梯”也只在话本里听过。可她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丫头,不怕苦不怕累:再高的梯子,不就是多走两步、多歇一会儿的事?
爬到半个时辰,有人已经气喘吁吁。杏儿还好,只是呼吸有些乱;她一侧目,发现云倦面色发白,忙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月月姐,你不舒服吗?”
“只是有一点……累。”
杏儿笑出声,打趣她:“月月姐就是锻炼少了。累就抓着我,咱一起上。”
云倦的脸色的确有些发白。她的身子骨与上一世一样,不算好——开始修炼之后,或许会好些。周围也陆续有人撑不住,索性坐在梯上歇气。
“果然这就是天梯,累死我了——”
随行管事终于没忍住笑,走上前去,把几个赖在原地的小崽子一一“拎”起来往上推。
“你们就这点出息?这只是山梯,爬成这样。真上‘天梯’,怕是第一阶都挪不动。”
孩子们不服气:“那真正的天梯什么样啊?”
管事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真正的天梯,悬在半空,三千级,一步一阵。风里裹着雷,脚底踩下去会嗡地一声,心里打鼓的人,连三十级都爬不过。再往上有‘照心镜’,你心里想谁,谁就拿鞭子追着你抽——一个不稳,就从天上栽下去,啧。”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直:“这么凶?”
“那当然了。”管事背着手,得意地“嗯”了一声。
云倦听到这里,还是没忍住笑。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天梯不是那样。许多大宗门确实有天梯,入门第一天就要去闯,可那是用灵石与阵法“堆”出来的东西,要钱、要灵力去维持。小门小派没这个本事。并且各家天梯难度不同,能靠“淘汰”筛人、淘汰了也不心疼的,往往是底蕴深厚的大宗门。像他们这类小门派,能招到做事的门徒就不错了——何况大多孩子家境一般,面黄肌瘦,灵根也难言上乘,真逼着去爬那种天梯,怕是走一半就倒下,一半“童工”直接折在路上。
说到底,这儿只是普通的山梯。小门派没有大宗门的底气,却总“善于学习”大宗门的门面,先搭个梯子撑撑场面再说。
可就算是普通的山梯,连着爬半个时辰,孩子们也多吃不消了。能咬牙往上冲的,大多是双灵根或灵根品阶更好的。
杏儿还能继续,一个是她从小帮着家里干活,身子结实;再一个,是心里那股“想修仙”的劲儿在顶着她往上挪。
云倦却已经有些头晕。她这十日里,哪怕在夜深人静时,也始终迷茫。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生。
上一世坐化时,她并无遗憾;一生从未想过“重来一次,我要如何”。若是让她改变什么——改变自己?
她否定了。她知足,也不后悔。
那就改变别人?
“月月姐……呼……你要是爬不动,就牵着我。我还可以。”
杏儿第二次伸出手。她掌心细密的纹路在日光下像一丛丛浅草:生命线深而长,像把根须扎进土里的秧苗;几道向上的细纹从掌心斜斜攀起,像要追光的藤。掌心温热,粗茧沿着虎口成了一圈,都是干活磨的。
和上一世一样——那时云倦已累到不行,杏儿却还有力气。她们都误以为“爬不上这梯子就不能入门”,所以杏儿不放弃,也舍不得放下第一个朋友、也是同乡的云倦。
周杏枝。云倦记得她,虽然后来她把名字改得更雅了变成了“周清芷”。
毕竟是她踏上修仙路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往后又一起过了许多年,直到……
念头一滞。云倦抬手抹去额角汗水,没有像从前那样牵住杏儿的手,只笑着说:
“你先上去吧。我歇一会儿就来。”
梯上也有不少人撑不住,干脆坐下来歇着。管事并不急着催,等他们喘过气,才会过去“念叨”两句。
“可是——”
杏儿犹豫。她看着前头那些灵根好的孩子还在往上爬,更多人则放慢了脚步,甚至停下。此时她还能咬牙冲一段,说不定能够超过那些天赋更好的人。可一旦走了,万一云倦跟不上,那不就错过入门、错过当朋友了?
她刚要再伸手去拉,便被云倦轻轻推开。
“我一定会来的。先到的人,说不定有更好的奖励呢。”
这话不假。虽不是天梯,称不上“照心”,但也是能力上的一次小考核——越早到,就越可能被分去更好的班,将来能拿到更体面的修炼资源。
若要改变,那么,要从杏儿开始吗?
在她的目送下,杏儿终究独自往上攀。起初她隔几步就回头,眼里既有对前路未知的怯,又有掩不住的兴奋。她只是舍不得月月姐,舍不得朋友,舍不得老乡。
云倦都明白。她抬手朝她摆了摆,笑着喊了一声“加油”,自己则坐在石梯上,静静看着那道背影被人潮吞没。她的瞳仁很黑,像一滴晕不开的墨。
——杏儿啊,你要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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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爬到后半程,山风也不怎么解渴。石梯被无数脚底磨得发滑,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青灰台阶上,砸开一朵朵浅水花。
杏儿咬着牙往上挪。她个子不算高,步子却利索,借着扶栏与膝弯的爆发力,一个坡段一个坡段地追。她先超过了一个脸色发青的男孩,又在拐角处从两名停下喘气的同龄人身侧掠过。
“哟,让让——”前头有人冷笑,“别挡道,三灵根的也想抢前面?”
嘲讽像细刺,从耳边一阵阵刮过。杏儿心口发紧,却没回嘴,只把呼吸压进胸腔里,像拽住一根看不见的绳,往上攀。
拐过最后一处陡段,她望见前头还有三四道背影,速度稳,距离被死死卡住。胸口像被捶了一下,不甘从喉咙里冒出来——再快一点,再近一点……可双腿已像灌了铅。
她抬手抹汗,指尖都在抖。再上十几级,风忽地一松,视野豁然,山门就在前方。
周杏枝是第五个到达山顶的人。
青霄门的正门不算宏伟,却端正肃穆。她站在门前,眼前忽地一阵发白:她做到了。她超过了几个比她灵根好的,也把一路的酸痛与讥嘲甩在了后头。至于“心境好不好”这种她听不太懂的话——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最后一段,全凭意志在撑。灵根生来如此,她无能为力;能握住的,只有这一口气。
杏儿脚下一软,整个人在门匾下栽倒。
“这女娃这么拼命做什么?这会儿就晕了,等会儿还要训话呢。”
“意志力倒是好。分去甲班吧,最后一个名额了。”
管事摆手,招呼两个小师弟把人抬到阴凉处喂水。广场上脚步声、喘息声此起彼伏,后到的人还在陆续冒头,也有人半途坐倒不起。
杏儿被人搀起来,脑子像塞了棉花,只捕到“甲班”“最后一个”的只言片语——大概是好事吧?
忽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声音低而清,尾音很轻,像风过泉面,温温地落在耳边:“人这么快就到齐了吗?”
“还没呢。”有人笑,“这只是最早的一拨。半山腰还有些小崽子赖着不动。”
“师叔也不必忧心,毕竟只是一群孩子。”
与一路催促的管事不同,那声音不紧不慢,像把人从火上端下来。杏儿原本要阖上的眼皮又被她拼命撑开,她想看看那人是谁。恰在此时,那人侧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有一双很黑的眼睛,却与月月姐那种“晕不开的墨”不同——他眼里的黑像温过的墨玉,透着亮,含着水,目光一落,仿佛春日的风悄悄拂过,叫人心口一松。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安抚与欣慰:“辛苦了。”
这一声落下,杏儿的眼前终于一黑,彻底昏了过去。她没听见旁人称他“师兄”,更不知道自己在山路上听来的传闻里“那个很厉害的人”——谢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