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倦要死了。
这并不突然。年岁已至,或者说,境界也止步于此。
修仙者众多,能破金丹者亦多,她却不在其中。与旧友相比,她或许也算幸运——至少不是困于心魔而亡,不过是寿尽而终。
石室空荡,寒意贴壁回声。体内灵力像退潮,一寸寸往回收。她想了想,还是走到外面。
门外是一片桃林。她已记不清当初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这里当成常来之处。将别之际,记忆里的温暖忽然浮上来。
“还是换个地方吧。”
灵力枯竭的身体每走一步都艰难。幸好脚下的土还算松软,就算半途中仆倒也不至于疼。何况此时除了困倦得想阖眼,她大概也感知不到疼了。
寿数自然耗尽的修士,临终时往往化作无色无味的灰烬,随风飘散。下一息若有人路过,也不知此处方才有人伫立。
那样挺好。
她跌跌撞撞到了湖边。湖里的小鱼从未被她钓起,对人并不畏惧。裙摆不慎浸入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鱼影便簇拥而上——和往常她把钩抛下却从不收回,好像只是在投喂,并无捕获。
她顺势倒下,一半身子落在清浅的水里,一半伏在岸上。
据说人临终会见走马灯,她忘了是听谁说的。可她没有。她活得够久了。
炼气九层,七十二年——这已经是她能抵达的极限。
这一生也算什么都遇过:有知己好友,也有爱人伴侣。
她想,她没有遗憾,什么都没有。唇角慢慢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风过,带走最后一点尘埃。鱼群因未见食物而散去,湖面归于平静。
云倦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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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晃晃悠悠。赶车的男人粗布衣衫补了又补,日头毒,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头顶空空——他的草帽正按在女儿头上。他望见前方人群越聚越多,手一伸扶了扶身旁的孩子。
“月丫头,快到山下了。”
他把草帽轻轻掀起,阳光猛地扑在小姑娘脸上。她八岁出头,眼睛被晒得眯成一条缝,哈欠打到一半,声音还奶糯:“嗯……到了啊?”
“还困呢?你这心可真大,赶路都能睡迷糊。”
同村的人结伴往前挪,有赶驴车的,有骑骡子的,也有挑担步行的。话头跟着路尘一起飘:
“昨晚那场雨下得正好,坡地玉米有盼头了。”
“集上盐又涨两文,我明儿去镇南口那家看看。”
“你家新砌的灶台还冒烟不?”
“不冒了,王木匠把烟道抬高了一寸。”
“这回排队按个手,瞧一眼就完了,快得很。上年东头那小子也去过,没选上又回地里锄草咧。”
说笑一阵阵,把“看灵根”冲淡得像赶集路上打岔。
同行的孩子多半六七岁,月丫头反倒算大的。有人低声嘀咕:“她这岁数,还能测出个啥不?”
男人装作没听见,把草帽又扣回女儿头上,轻声道:“挡一挡,别晒。”
小姑娘点了点头,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收了缰绳,目光落回孩子身上,心里轻轻叹口气——能选上也好。修仙谈不上多光鲜,能给她寻条路就成。家里六个孩子,她最小。去年忙秋收耽搁了,今年,可算没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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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人头攒动,临时摊棚一溜排开,各门派的旗子在热风里猎猎作响。长桌后坐着管事,案上摆着玉石、铜尺、朱砂印和号簿;有人维持秩序,有人登记姓名,也有人领着孩子去按手、贴脉、照石。吵嚷声、汗味与尘土混在一处,像市集,却比市集更急。
“下一个,云倦!”
云倦被父亲牵着,穿过人缝走上前去。她把手按在温润的玉石上,按指令点了指尖血。血色沁入,石心缓缓亮起三处微光,不耀,却不灭。旁人探头张望,窃语起落:
“三灵根,不差。”
“十里四家能把石头点亮就不错了。”
“我们家那小子一点没亮,只好回去放牛。”
三灵根既不出彩也不寒碜,落在人堆里平平无奇;也有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终归比没根强。
测完不过几息。管事把父女拉到一旁,塞给他们一块写着号牌的木牌,自顾低头翻簿,又去喊下一个。灵根就是这样测的:点名、按手、发号。至于将来能不能出头,百里挑一;多半也就是学门手艺,给宗门做差事。
父亲抹了把汗,低声道:“月丫头,不怕。站稳,牌儿拿紧。”
她点点头,把木牌握进掌心。
不多时,清布衣的管事走进这群有根的孩子里,扬声念号:“三七、四二、五五、六一……跟我走!”
父亲牵了牵她的手,又松开,把背上的小包袱解下来交给她,系牢带子,替她理了理衣角。他叮嘱得不多,也不讲虚的:“进了门,听师父的。不懂就问,别跟人争。吃不饱就说。鞋穿牢,别跑丢。天凉添衣裳。想着家了,托人带个信。”
她提了提包袱带,轻声道:“记住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朝管事那边努了下巴。
云倦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父亲,多保重。家里忙得过来就好,田地要紧,别逞强。要是下雨,记得先收稻谷,别淋着。”
老汉喉头滚了滚,耳根微红,仍板着脸,只挤出一句憨话:“去吧。实在不顺心……就回,家里还吃得起你这口饭。”
她朝他弯了弯身,跟着队伍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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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门这回前前后后收了二十六七人,云倦在最后一批。带队的小管事把他们并进大队后,招生的管事清点人数,又按灵根重新编了队。
分成三拨:双灵根、三灵根、四灵根。
云倦的三灵根不上不下。她先站在队伍当中,闷热的人群里全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她毕竟比旁人略大一岁,女孩又长得早,站在中间一挡,后排就看不见了。小管事抬眼看见,朝她一指,让她去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多是灵根堪堪及格、身形也偏瘦弱的孩子。看样子大多是早到的。一路出来总要凑够人数,前头赶到的,就算灵根一般,被挑中的把握也大些。穷人家原本也不指望什么大门大派,小门派收人,十有**是去做工学手艺,能混口饭便算不坏。
云倦走过去,末尾那四个孩子里有三个男娃一个女娃,已经彼此熟了。他们瞥见她从中间调到后排,怯怯地让出一个空位。
她记得这几张小脸。上一世也是如此。只是名字都淡了。
太久了。
云倦垂眼冲他们笑了一下。她衣衫朴素,肤色是被日头晒出的麦色,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看便知同样出身清苦。那笑让孩子们放下了些戒心。
队伍整好,就上路。青霄门没有大宗门的灵舟,却也备了几辆法器马车。车厢不大,挤一挤能坐**个。马一动,车轴吱呀作响,阵纹轻震,路面一颠一颠,把人轻轻晃着。
起初车里很静,过一阵才有零星的说话声。
“要走多远啊?”
“我娘说得走几天。”
“师父会不会凶?”
“……有点怕。”
“也想看看。”
声音不高,像在胸口里打转。
云倦靠窗坐,帷幔掀开一线,外头是飞快后退的山影和尘土。她身边坐着那四人里唯一的女孩,蜷着手指扣衣角,目光时不时往这边瞟。
小姑娘鼓了鼓气,先叫了一声:“姐姐。”
云倦回头。她的瞳仁比常人更黑,直直望过来时,会叫人心里一紧;下一瞬,她眼尾一弯,笑意轻落,那点异样便像被风拂过,安稳了。
女孩声音很轻:“我叫周杏枝,小名杏儿,杏湾村的。你是哪里人?”
“柳溪村,离你那儿也不远。”她点点头,语气平稳。
杏儿尚幼,说话带着乡音。她听出云倦字正腔圆,指尖无意识地把衣角捻紧,坐姿往里收了收,又把脚后跟悄悄踩稳,声音压得更轻,尾音也收得更直:“哦。”
她偷看一眼,又匆匆把目光挪开,不敢多问,只低声补了一句:“车有点晃。”
云倦轻应一声,把包袱往腿上挪了挪,让出一点坐处。动作礼貌而淡淡的,却像在颠簸里垫了一层稳当。
杏儿小心翼翼靠近了半寸,鼻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干草香,夹着一点牲畜的膻味。这味道很熟,是家里的味道。
马车继续颠着,孩子们的说话声在车板间起落。队伍还在山道上缓缓拉长,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要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