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晨雾,如同一条柔和的灰色纱巾,缠绕在古老建筑的腰际。
于缈站在下榻酒店的小阳台上,看着脚下运河上刚刚苏醒的波光,水城很美,但她心里却空落得像一间无人叩响的房间。作为极少数以前沿论文获得资助的研究生参加这种级别的论坛,兴奋之余,更多的是身处学术精英环绕环境下的不知所措。周遭大佬们娴熟的谈吐和稳固的人脉,让她像一叶误入巨轮航道的扁舟。
就在这时——
“学姐?”
一个清朗熟悉,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于缈心头一跳,蓦然转头。
隔壁阳台的雕花铁栏边,涂宇琼正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晨风拂动他微卷的额发,眼神清澈得像威尼斯泻湖的水。
他脸上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喜,仿佛她的出现,是这片异国天空下最美好的偶然。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站在隔壁阳台,而是踏波而来,精准地锚定了她这叶孤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巨大安慰,瞬间冲垮了她本就微弱的疑虑。
“小涂?”于缈是真的惊讶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他眨了眨眼,语气自然而坦率,“论坛的议题我很感兴趣,就……想办法申请了旁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他特有的专注,“没想到能遇到学姐,真好。”
他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那份恰到好处的、属于“学弟”的腼腆与兴奋,也完美复刻了校园里的模样。
于缈压下心头那一丝微弱的疑虑,被这异国他乡的“巧合”所带来的温暖所包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涂宇琼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的向导。
他仿佛对这座水城了如指掌,总能从最平凡的细节里,挖掘出与她共享的乐趣。
他带她避开摩肩接踵的主干道,钻进蛛网般密布的小巷。
在一家散发着皮革与陈旧纸张气味的老书店里,他能用流利的意大利语与店主交谈,然后捧着一本但丁的《神曲》旧译本,眼睛发亮地对于缈说:“学姐你看,他描绘地狱的环形结构,是不是有点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种层层嵌套的古典迷宫?”
在悬挂着提香和丁托列托恢弘画作的学院美术馆里,他站在教堂巨大的画布前,不是谈论宗教意义,而是低声在她耳边赞叹着画家如何用奔放的笔触和绚烂的色彩,营造出此等视觉盛宴。
他总是这样,将眼前的一切与他们的共同记忆勾连,编织一张只有他们两人的、密不透风的网。于缈渐渐放松下来,允许自己相信,这跨越重洋的陪伴,是命运给予的馈赠。
落日熔金,将大运河染成一条流淌的蜂蜜。
他们乘坐的贡多拉轻巧地滑过水面,船夫哼唱着古老的咏叹调。
狭小的船舱里,他们的膝盖偶尔会因为船的晃动而轻轻相触,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隐秘而愉悦的涟漪。
当贡多拉穿过那座著名的叹息桥桥拱,光线骤然暗淡,只剩下水声与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在那一分钟的黑暗里,于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触手可及,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要盖过一切。
她忽然觉得,那些关于他身份的若有若无的疑云,在这威尼斯如梦似幻的氛围里,变得不再重要。她允许自己沉溺,允许自己相信,这份跨越重洋依旧陪伴在侧的纯粹,或许就是命运给予她的、打破内心坚冰的馈赠。
她甚至开始构想,回国之后,是否该逐步卸下自己的心防,给这份心照不宣的关系一个名分。
论坛闭幕式的晚宴,设在运河边一座华丽的古老宫殿里。水晶灯折射出璀璨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于缈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站在喧嚣的边缘,目光不自觉地追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与人交谈,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她去洗手间,需要穿过一条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幽静长廊。就在她即将走到尽头时,一段清晰的母语对话,从虚掩着门的贵宾休息室里飘了出来。
“…老吕这回是真挖到宝了!涂宇琼这小子,将来一定不得了!他这次关于宋代水利机关与漕运体系联动的新解释直接把史密斯教授那个争论了十几年的问题给解决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嗯啊,不过还是太年轻,得再历练历练。”一位秃头的教授略显刻薄地应声。
“涂宇琼”。
这三个字,像一道裹着冰碴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入了于缈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维和感官。一颗投入她心湖深处的核弹。没有声音,却让她的整个世界在绝对的寂静中,开始无声地、缓慢地崩塌。
她猛地停下脚步,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指尖冰凉,耳鸣声尖锐地取代了宫殿里所有的音乐。
会议手册上,那个排在学术顾问委员会前列、她却一直未曾留意、也未曾与身边人对上号的陌生中文名字——涂宇琼——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脑海里。
若不是亲眼见识过他的研究,或许她怎么也不会把自己身边的“少年”与“教授”联系在一起。
奇怪吗?可他的知识储备与冷静沉着时刻都在透露这个秘密。
不奇怪吗?堂堂大教授会和学生一样蹭课。
原来,
所有的“巧合”都不过是精心计算。
所有的“旁听”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观察。
所有的“纯粹”从未建立在对等的身份之上。
她所以为的灵魂共鸣,或许只是他闲暇时的一场趣味实验。
最可怕的不是欺骗,而是她发现自己像一个可笑的样本,在他面前**裸地展露了所有心动、所有迟疑、所有脆弱。一种被彻底解剖、观赏的羞耻感,灭顶而来。
一种巨大的、被愚弄的羞耻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淹没了她。
她精心构筑的、刚刚为他打开一丝缝隙的内心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下断壁残垣。
就知道,真诚只会是必杀己。
没人知道她到底又想了些什么,高敏的背后是无法全身心地相信一个人。社交场上落落大方游刃有余的背后,是把所有人都当作客体,怕自己感情错付深陷其中,所以宁愿抽离、劝诫自己不要动情。
怎么会愚蠢到想要摘下面具,向别人展示真实的自己呢,真情是世上最虚幻的东西,比泡沫还易碎。
“好啊,小涂,哦不,涂宇琼,涂教授。我倒要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说实话。”
于缈心里这么想着,迅速切换回状态,打算陪他继续唱这台戏。
当于缈重新回到流光溢彩的宴会厅时,她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涂宇琼后来才懂得去审视的、无懈可击的温和面具。
唇角上扬的弧度,眼神中恰到好处的疏离,一切都完美地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他像之前一样,端着一小碟精致的、她曾表示过喜欢的意式奶冻,眼神明亮地穿过人群走向她,全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于缈,这个……”他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愉悦。
“感谢您,涂教授。”她微笑着,用一种清晰而礼貌的语调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敲碎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变了。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多说,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她真正开心的时候是左边的嘴角咧起,带动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
而她礼貌性微笑的时候,是右边嘴角向后抿起,到特定位置后即止。嘴角上扬,但眼里是道不尽的淡漠。
一刹那,一堵拔地而起的、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冰墙,拔地而起,毫不留情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眼中所有的光,像被风吹灭的蜡烛,骤然熄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碟奶冻精致的色泽,此刻像对他天真的最大嘲讽。他清澈的眼底充满了措手不及的错愕,以及一丝迅速蔓延开的、真实的慌乱。
“我……”他试图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在她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到了他他眼底的错愕与慌乱,心脏竟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传来尖锐的疼痛。
但长久以来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和不信任,让她选择了最熟悉也最安全的自我保护的孤岛。她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姿态的优雅,轻声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她挤出一抹看起来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的微笑,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融入身后流动的人群。裙摆划出一道优雅而决绝的弧线,不仅是告别,更是宣判。将他,连同他手中那份未来得及送出的甜点,一同遗弃在了威尼斯这场虚假而繁华的热闹中央。
涂宇琼怔怔地站在原地,瓷碟的冰凉透过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会对他无奈轻笑、会与他激烈争辩、会在月光下眼神柔软的“学姐”,已经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对所有人都一样温和,也一样遥远的、陌生的于缈。
威尼斯的夜色依旧温柔,宫殿里的音乐依旧悠扬,但某种刚刚孕育出的、极其珍贵的东西,已经在这片浪漫的水域中,被无声地击碎,沉入了冰冷彻骨的河底。
隔阂,如同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无声无息,却浸透了彼此世界里,再也无法晒干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