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同一张被拉紧的鼓皮,表面平滑,内里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源自威尼斯那场无声的雪崩之后,内心深处传来的、不容忽视的断裂声。
于缈依然熟练地运用着她的“温柔”与“圆滑”,在各种场合无可挑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鼓皮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直到在一次家族聚会上,一位远房亲戚以“为你好”的姿态,对她未来的职业规划指手画脚,言语间充满了过界的评判和不容置疑。
面对亲戚的指手画脚,于缈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手指在桌下却悄然攥紧,指甲陷入掌心。她正欲用一贯的、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话题带过,一个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炸开——是那个“小涂”,在某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曾非常认真地看着她说:“学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怼回去,又有何妨?”
“不体面,又何妨?”
这句话,像一记清脆的响指,惊醒了梦中人。
这句话,似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内心某个一直被紧锁的箱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圆滑是智慧,是掌控,但在这一瞬间,她清晰地尝到了其中混杂的、名为“委屈”的恶心感。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失礼,只是那份过度经营的“热忱”消失了。她平静地看向那位亲戚,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餐桌安静下来:“谢谢您的关心,但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负责所有的选择,无论对错。”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失态的反驳,只是一种平静的、不容置喙的声明。餐桌上瞬间的寂静,和她内心那座常年迎合他人的冰壳碎裂的声音,某些东西碎裂又重组的清脆声响,形成了奇妙的共鸣。
她第一次尝到了“做自己”的滋味,有点苦涩,但回甘是自由。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不讨好,天也不会塌下来。
不体面,也无妨。
这种对内心秩序的冲击,促使她走进了一堂面向全校开放的、关于“人际边界与自我认同”的心理选修课。
她需要一个答案,来回答她为何总是本能地选择最“周全”却最内耗路径的答案。
她需要一个理论,来解释自己的痛苦,并验证自己刚刚迈出的那一步是否正确。
她特意选了靠后的位置,将自己隐藏起来。当主讲老师介绍本次的特邀互动嘉宾时,于缈低着头,正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下面,让我们欢迎心理学院的特邀学者,也是我校刚引进的、在认知行为领域颇有建树的——涂宇琼教授。”
那个名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教室里的嘈杂,也刺中了于缈的耳膜。她猛地抬头,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容地走到了台前。
他穿着合体的深色衬衫,身姿挺拔,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专属于学者的沉稳与冷峻。作为学者时的沉稳冷静,与记忆中那个捧着鲁班锁的“小涂”判若两人,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台下时,依旧清澈,但也锐利得像能剖开一切伪装。这完完全全就是“涂教授”,那个威尼斯宴会厅里的男人。那个在地宫里,让她灵魂战栗的陌生人。很难在他身上嗅到多少属于小涂的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于缈身上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停留,仿佛她只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互动环节,有学生提问:“老师,我总是忍不住想讨好身边的人,害怕冲突,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会勉强自己答应别人的要求,觉得很累,该怎么办?”
涂宇琼微微颔首,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平和而具有穿透力:“这在心理学上,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讨好型适应’。其深层动机,往往源于对‘不被爱’或‘被抛弃’的恐惧。当事人潜意识里认为,只有满足他人的期望,自己才是‘好’的,才值得被爱和被接纳。”
他的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剖开了于缈一直不愿直视的内心。她感到一阵被当众解刨的战栗。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掠过她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更贴近个人的温度,“我们需要认识到,真正的连接,从来不是靠一味地委曲求全和过度付出来维系的。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其他任何社会角色。”他顿了顿,仿佛在强调每一个字:“你需要相信,真实的你,本身就足够好,值得被爱,值得被尊重。你不需要通过完美无缺的‘体面’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有时候,允许自己不完美,允许自己‘失态’,恰恰是迈向真实自我和健康关系的第一步。”
体面。
他用了这个词。穿越时空,和小涂的声音重合。
那一刻,于缈觉得整个礼堂都安静了。
他的话,不再是冰冷的理论,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她一个人的隔空喊话。这是道歉?是辩解?还是最犀利的追求?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最温柔的审判和最有力的声援。她一直用“圆滑”和“体面”构筑的坚硬外壳,在那双清澈眼睛的注视和这番直达心底的话语下,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她仓促地低下头,不是因为羞耻,而是为了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如雷的心跳。她筑起的高墙,被这番话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缝隙里,透进了她从未感受过的、名为“被理解”的光。
而台上,涂宇琼故作沉静地移开目光,继续解答下一个问题。
唯有他自己知道,在说出那番话时,他的手心沁出了薄汗。那不是“涂教授”的授课,而是“涂宇琼”掏心掏肺的自我剖白。他引用的不是学术文献,是他珍藏的、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他的心跳,也早已失去了作为“涂教授”该有的、沉稳的节拍。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她下意识的闪躲,也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震动。
他想知道,他那颗笨拙地、迂回地投出的“心理石子”,似乎终于,触及了她的心湖。但接下来,是激起涟漪,还是沉入冰冷的湖底?
他不知道。
他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