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开始泛黄,秋意渐浓,时光仿佛被拉长了。
周三的苏轼词课,成了大学生活中一个带着暖意的锚点。
但于缈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自从地宫那次难以解释的默契之后,当那个穿着浅色毛衣的身影在她身旁坐下,她的心会先于意识,微妙地紧一下。
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窗外的动静,直到那个穿着浅色毛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在她身旁坐下,心才会像一枚终于落定的棋子,安稳下来。这安稳里,掺杂了一丝探究的暗流。
他有时会带两份早点,用印着憨态可掬小熊的纸袋装着。“食堂新品,”他会这样说,眼神清亮,“觉得你会喜欢。”那语气,不是讨好,更像一个孩子发现了宝藏,急于与唯一的朋友分享。豆浆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会沾湿他的指尖,他浑不在意,只专注于将吸管妥帖地插好,再推到她面前。
起初,于缈会用她习惯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道谢。
直到一次,她恰好撞上彼时正是学生会换届选举主席的有力竞选对手,对方笑脸盈盈,实则来向她炫耀拉票吃饭的人气。
她那副一贯小人得志胜券在握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于缈早已习惯,她深知,社交,不过是一群戴着面具的人虚与委蛇。
用不走心的话维持表面上的体面与宁静,是她再擅长不过的。
面对对方言语间的打探与挑衅,如同无形的蛛网,她穿梭其间,应对得体,笑容无懈可击。
静静地,涂宇琼等在几步之外,没有插话。
淡淡地,看着这场短暂的寒暄。
交谈结束,得到意料之中的商业吹捧,那位干事满意离去。
于缈转身走向他,脸上得体的微笑还未完全敛起,就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惯常的钦佩或距离,而是一种……极为专注的凝视,仿佛刚刚看的不是一场成功的社交表演,而是……
他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了她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极细微的银杏叶。动作轻得像蝶翼点水。
语气里没有羡慕,也没有评判,只有一丝纯粹的困惑:“学姐,你这样说话……不累吗?”
于缈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了一下。
从未有人察觉的、她隐藏在圆满答复下的那一丝保留,竟被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学弟”,一眼看穿。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真的在思考一个难题:“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确保它在最合适的位置,达成最合适的效果。就像……就像在解一道非常复杂的应用题。”他顿了顿,补充道,“很厉害,但感觉,很耗费心神。”
她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吸了一口气,秋日干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为什么这么说?”
这番话的洞察力,再次让于缈心惊。这不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学弟能说出的观察。她不禁想,地宫里的那个男人,是否也能这样一眼看穿她的疲惫?为什么他们给她的感觉,会有这种模糊的相似?
一阵微风吹过,拂过于缈的脸颊,她竟觉得那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不带任何恶意地,戳破她游刃有余的表象之下,那份时刻运转的谨慎与消耗。
他不作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清楚地看见你了,你的游刃有余,你的疲惫不堪。
那一刻,于缈感觉自己常年佩戴的、光滑无比的面具,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龟裂声。她所有圆滑的智慧,所有精密的防御,在这个人纯粹的感知力面前,仿佛都失去了效力。
他不懂那些迂回的策略,却能直接“看”到她情绪的本源。
而她,也开始在他身上,看到另一种珍贵。
一次,他们约在图书馆古籍阅览室查资料。他迟到了片刻,跑来时额发微乱,怀里抱着几卷厚重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舆图,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在她对面摊开一幅泛黄的地图,指着一处模糊的墨迹,压低的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分享欲:“学姐你看,这个水道标注的走向,和我之前推演的宋代机关水运系统,好像能对上!”
他完全沉浸其中,眼睛亮得惊人,仔细向她解释着每一个细节,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学弟”的身份,甚至忘记了她可能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他只是在分享他发现新大陆的狂喜。
于缈看着他。此刻的他,身上没有任何“教授”的权威感,也没有刻意维持的“天真”,只有一种全然的、沉浸在热爱中的纯粹。
这种纯粹,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让她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耐心听着,偶尔提出一个疑问,便能引发出他更多闪烁着智慧火花的阐述。
但这种纯粹,却散发着一种低年级学生罕有的、对知识近乎权威的掌控力。一个念头再次浮现:眼前这个人,真的只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吗?“墨砚”地宫里的谜题,和他正在推演的古机关系统,为何风格如此相似?
还有一次,在静谧的茶舍,他向她请教一个关于宋代文人交游网络的琐碎问题。于缈详尽解答后,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她,说:“这里好像有点不通。如果按照这个逻辑,苏轼与王诜在元丰二年的那次会面,在时间上就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的质疑,不是挑衅,而是基于严密逻辑的求真。于缈心中一震,这个问题确实是她引用资料时的一个盲点。她重新考证,发现他是对的。她抬起头,迎上他清澈的、不带丝毫得意只是等待验证的眼神,一种奇异的、被平等对待的感觉油然而生。在他面前,她无需是永远正确的“学姐”,可以是一个会被质疑、也可以被说服的、平等的思考者。
这种不掺杂任何功利、仅仅基于思想本身的碰撞与交融,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智力上的愉悦与松弛。
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喜欢木樨的香气,下次见面时,带来的书签上便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他会在她偶尔望着秋雨发呆时,默默将窗关小一些,挡住侵人的寒凉。他的关怀,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他这个人一样,直接、笨拙,也因此格外真实,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坎上。
他们都在这段模糊了身份的关系里,找到了最舒适的状态。
他贪恋作为“小涂”所能拥有的、不被预期所束缚的自由和真诚的回馈;她则沉溺于这份能看透她所有伪装、却依然选择温柔陪伴的懂得。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落满银杏叶的小径上。
于缈看着身旁这个时而聪慧得惊人、时而笨拙得可爱的“学弟”,心中那片原本清晰划分的界限,已经开始模糊、动摇。
她知道前方或许有未知的谜题,但此刻,她愿意跟随这份让她感到真实与安宁的引力,继续走下去。
那悬而未决的疑云,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成了这秋日画卷里,一抹耐人寻味的、遥远的背景色,吸引她深入探索。
她决定,继续走下去,直到看清迷雾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