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和 第9章 自白书

风吹得人无端发冷，顾危和牧决观坐在相邻的席位上，桌上摆着大多仅仅夹了几筷的花样繁复的菜品。

顾焕在此之前迸溅的血肉，随着她的消散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顾危靠着椅背上，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牧决观。

这小子被卫殊絜亲自询问“要不要和我回去”时还能坚定回答“不”。紧接着又眼巴巴凑上去想再碰卫殊絜的时候被冷着脸呵斥了一句“别碰我”。

然后在他身旁失魂落魄地一直坐着。

顾危回忆起卫殊絜临走前，特意提着笑意对他说的，“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他的喉咙梗得胀痛，又想起来顾焕临死之前说过的：“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他和侄子们是完全不亲近的，顾应修还强一点，老二更是混账一个，那个小女儿嫁得那么远，亲生父亲的葬礼都难以赶来。

山崩海啸一样的倾诉**快要将他压垮。

他突然很想说些什么，牧决观对他没有那么了解，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于是他开口了，不在乎牧决观究竟有没有听，会不会回应。他不清楚他想要得到什么，他开口究竟有没有想要的回应，但——

他抬头望着月亮，既不尖锐也不圆满，他开口：“你知道吗？卫殊絜把龙君宰了那会才21岁，谁也不相信他能做到，包括我。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让我帮他一个忙，是我把他送进的龙宫。”

牧决观猛得坐直了，他看怪物一样看着顾危：“是你？你，你这是帮他去送死。”

“对，就是送死。”顾危语气没有波动，他是亲历者，远比这个纸上谈兵的小子知道当时的实力差距，“但卫殊絜说，他就算是死也会咬龙君一块肉下来，他说他就是要去送死，拜托我帮他，他没有办法就那么活着。”

”我觉得，觉得他活得太辛苦了，我突然理解了他。我想我遇到任何事第一反应都是逃走，或许我能和他一起做个莽夫或者是英雄。我就同意了，我说我也去。”

顾危眨着睫毛上沾着的水汽：“我和他计划了，兵分两路，我干扰、他攻击，最好能两个人死在一起。我们演练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能一路进到龙宫深处，但卫殊絜最终临行前把我打晕了，抢走了我的传送符。他自己走了，明明我们说好了……”

牧决观目瞪口呆：“……”

“后面的你应该就知道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卫殊絜把龙君从头到尾竖着切成了两份，拿龙君的灵核放了一把超亮的烟花，把龙君已死，战争结束昭告天下，他本人则生死不明。”

“我觉得我也有责任，但医术方面御霄宗有安语，卫殊絜本人也有江入云，我一点用都没有，我就在外门接任务赚委托报酬，攒一些能保命续命的名贵草药，托安语给他能用上就用，用不上暂时留着也行。”顾危揉一把眼睛，“但安语不告诉我他究竟怎么样，只说他有离魂症状，让我不要再费心了。”

“离魂几乎是百分之百救不回来了。但我没先接到卫殊絜的死讯，我先收到了我哥寄来的信，说我娘，她怕是不行了，问我回去吗……”

“我耽误了点时间，没赶上，在我娘的葬礼上和我妹妹关系开始恶化的，也可能在此之前就……是我太迟钝了，我没察觉，不，我察觉了，是我刻意地让一切变糟了……”

顾危故作轻松，表情却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在阵法看到的，还原出来的那个人。她对我过从不像那样——温和，我娘她……她非常非常讨厌我。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小时候一度以为她要掐死我。”

牧决观拧着眉看他，表情凝重。

“我不确定我回去看她，是不是她希望的，会不会反而更加刺激到她，让她死了也落不着清静，于是特意耽误了时间。回去以后顾焕和我说我娘等我回来等了好久，顾焕非常非常难过，说不知道我和父母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自己猜测的我们之间有不愉快。但我不该像一个记一辈子仇的小孩一样，永远走不出来，永远怀恨在心。”

“我那时候情绪很差，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会儿我不承认我怀恨在心，我对她说什么都已经得到的家伙，少在这里替别人原谅替别人大度。”顾危吸着鼻子，“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没想针对她的，但顾焕非常生气，说爹前几年离世，和我寄信都寄不到手里。问我究竟要记仇到什么时候。”

“我前几年在打仗，我和她说，情况非常差，她应该也听到过风声，就在昆岭。她知道这个事，我们终于能安静地一起坐一会儿……后来我哥和我说，她的那个异姓王丈夫死了，就死在那几年去秋猎的路上，被埋伏的刺客乱箭射死的，府里老王妃老年丧子疯了，她现在过得也不好。”

“我以为她过得至少没有那么坏，她不缺吃穿，有人服侍。我没深究，也不知道——”

“我那段时间自身难保，现在这样说像是给我开脱，但我师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混蛋，他不希望我和家里保持联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了我要陪卫殊絜去送死之后什么也没说，他一边很在意我在意我的言行，一边又对我的死活漠不关心。那段时间他说要抓紧机会，说收我为徒，要让我发挥我应有的价值，把我带回了灵域。”

“你师父？”牧决观诧异。

“我师父做了非常多被靖渊门严令禁止的事情，比如大肆倾销毒草邪药，卖延寿丹，卖减龄丸，减龄丸药性更毒，平常人吃了只会亏空身体很快脏器无法使用，痛苦地死掉，甚至出售一些可以杀人的符纸……他不怎么把平常人当作和他一样的‘人’，他们生在灵域、长在灵域的修者大都异常傲慢。”

“他趁着灵域损伤惨重，亟待恢复，捎带着我一起趁乱把水搅混。我最开始不知道——”顾危双臂交叉，很冷一样攥着自己的小臂，“他只告诉我让我种仙草画符交给他，一次问我要许多，如果我不给的话……我打不过他。他让我做的那些在灵域卖是没问题的，他之前只往凡界卖延寿丹，不卖别的，我以为问题不大，就答应了。”

“一直到靖渊门打上门来我才知道他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

“他带我逃了一个月左右，在极北，当着我的面抓着我的手死掉了，是自爆。我无法解释他为何突然自杀，作为他的帮手被抓去了靖渊门……”

“直到前年年初，我证明了我不知情。但我没有办法告诉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才——才这么久都没回来一趟。”

顾危环抱着自己的头：“是我的，我的漠不关心毁了她吗？”

他揪着头发：“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她，她可以一直待在父母待在哥哥身边，被上一任皇帝指婚给夺去实权，空享富贵的闲王爷，几年有了孩子，那个她没有多喜欢的王爷英年早逝，她又在新帝面前露过脸，燕京有我哥护着她。”

“我以为她会平安富贵一直活到八十岁。”

八十岁？

牧决观悚然想的一个他并不熟悉，突然回想起来的知识点，延寿丹可以让凡人大致活到八十岁，少病少灾，安然离世。

顾危整个人蜷缩起来，不断地打寒战：“明明是他们先把我卖掉的。”

牧决观无言着沉默着，舌根发苦，他伸出手：“我也是火灵根，如果你冷，如果你需要的话，你会想要一个拥抱吗？”

一片空白的沉寂，没有拒绝。

牧决观召出一件外套披在顾危肩膀上，他轻轻拢住对方，安心做他的火炉。他垂着眼睛，片刻后察觉到顾危无法控制的颤抖消失了，问：“先不要再想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危埋在腿上的脸瓮声瓮气：“我才不吃——”

牧决观自顾自掏出之前哄小孩的时候拿出来过的锅贴，嘴里说：“锵锵。”

顾危诧异地抬头看这这个冒着香气和热气的锅贴，他把视线从锅贴和牧决观的脸来回转了几圈，难以置信：“你！异戒？你知道异戒有多珍贵吗？你居然，居然用来装锅贴！”

牧决观没心没肺地打哈哈：”啊？原来很珍贵吗？卫殊絜给我我发现可以保鲜就用了，我还有桃你想要吗？又大又甜又多汁……”

顾危眉心一跳：“不了——”

牧决观已经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把目光放远，语气飘忽：“所以嗯，你想带小五走？”

顾危咔嚓咔嚓吃饼：“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牧决观又一惊一乍地一跃而起：“那什么，我们的卫殊絜偷渡联盟还在吧！”

顾危额角青筋在蹦：“偷渡？怎么还偷，不是，你在说偷什么……”

牧决观眼神诚恳，并示意了一下那个锅贴，明示他希望顾危吃人的嘴软：“这次我还没准备好，他们肯定就在燕州附近，应该是要去追那个害了你妹妹的魔修，这你能不参与？”

”所以，你去见证一下邪门歪道束手伏诛，顺道无痕无符地通过接触，在我把卫殊絜说动之后，咱们唰唰唰。”

顾危：“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讲什么鬼话。”

他净了手，认真道：“这事牵扯到鬼怪，还是燕京城逃出来的，有很大可能已经不归卫殊絜管了，他们会交给更专业的。卫殊絜现在大概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牧决观抗议：“不是？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种干了一半的活临时交接很麻烦的！有谁能比卫殊絜专业的前提下还不怕麻烦——”

顾危欣慰，一脸的逃过一劫：“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北边的鬼怪一律归江入云管。他可是大前辈，而且脾气超级好，经验还比卫殊絜丰富得多。再说，他还有靖渊门荣誉长老的位置，翻个交接或者直接把陪卫殊絜出来的这伙人当场接手都完全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