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一身红似火焰的骑装,森白着脸色从烟尘中走出,她那张秀丽纤巧的脸上满是不解。
为什么,她过个走马灯的功夫,一个压根没见过的瞎子男人一直、一直游魂一样跟着她,披头散发一身白衣,无声无息地单纯跟着,她最开始还以为是白无常!
话说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记不清了,她的记忆混乱成一团,从儿时,到青葱少女,到为人妇为人母……
好不容易理出一个线头,旁边这个鬼魂一样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你在悲伤?为什么,你完全不喜欢你的丈夫。”
顾焕困惑不已的反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还袭击我。”
瞎子回答:“你出现了比较剧烈的情绪波动——仅仅因为你的丈夫死了,他的母亲认为是你做的?”
什么叫“仅仅”?
瞎子平静地继续说:“这里也不是记忆,你还记得不是吗?你已经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顾焕恶狠狠地,五官都皱成一团,“那根本不是我做的事,凭什么怪我?”
瞎子也困惑了:“你又平静下来了,也不是平静……你现在的情绪更贴近委屈,你很烦躁很伤心,但又没有攻击性——为什么?”
顾焕抽出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短剑,双手紧握着,咬牙切齿地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了解我什么?!”
“我完全不了解你。”瞎子颔首承认,“真是奇怪,你把武器对着我,却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生气,只有悲伤,你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使用武器的训练。”
他迟疑着自言自语:“现在已经度过了你一半的人生,按理来说,你在六岁时就该攻击我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顾焕手里的剑尖抖着,“从我记忆里滚出去!”
“这里不是你的记忆。这里是溯源阵,把你的脑子分成最稀碎的东西,探查你一生中每一个细微的情绪,调动你的愤怒,削减你的攻击力,让你维持着人的模样。更好控制,方便减小伤亡,或是细致的审讯……但你不攻击我,我没法出去。”瞎子语气平淡。
周遭幻境变化着,唯一不变的是塌陷的红楼。这座楼莫名地出现在室内,老王妃躺在床榻上,探出上半身,揪着顾焕的丧服袖子,女人声音尖利:“是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的孩子!”
顾焕不断想把衣袖夺回,想逃离这个长久唤起她恐惧的床,但这个怨毒的女人融化成了一摊泥沼,勒着她的身体、掐着她的脖子尖啸:“如果不是你,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你和太子一起回来?!你勾结太子杀了我的儿子?你个娼妇,你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还想嫁给太子吗?我不会允许的——”
“你得给我的儿子偿命!”
游魂一般的男人“看”着,无动于衷。
突然一阵脚步声冲了进来,卫殊絜的手被一把攥在掌中,他倏然卸了力气,迟疑着回望:“你也在?”
“我在。”他捂着卫殊絜冰凉的手,视线往里一投,吓得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爆了句粗口,“怎么变成恐怖片场了?”
顾危上气不接下气也冲了进来:“嗬嗬——怎么地形变得这么快?天翻地覆的,嗯?你们堵——噫!”
已经被泥沼吞没了的,黑泥一样的顾焕一直在挣扎发出断断续续的,呛水了一般的争辩声:“我没有!不是我!”
牧决观攥紧剑,发现卫殊絜依旧无动于衷地围观,求救似的看向顾危:“——不用救救她吗?”
卫殊絜耐心给每一个不常用这类阵法的人解释:“这其实是一种表现方式,从丈夫死去,到这位因为失去儿子疯了的母亲也死掉之前,你妹妹的感知里她变成了一个深陷泥潭无力自救的人。”
“那么,老王妃大概在哪一年去世呢?”卫殊絜问。
顾危捏着窗框尽力不去听顾焕的挣扎惨叫:“三年前。”
他实在觉得不忍:“即便是溯源阵也不能让她松快一点吗?”
卫殊絜语气透着不理解的淡然:“那么这场真实的折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这是过往的映射,你现在的善心帮不了她……你知道的,她已经死了。”
“只能她主动攻击我们,我们反击,否则阵法会把她的魂魄压碎的。我刚刚试过攻击她旁边的建筑激怒她,完全没有效果,她倒是变得能看见我了。”
卫殊絜攥紧牧决观藏在袖子里探到他手边的两根手指,另一只手按着眉心:“等下,那个小子过来了。”
“谁?”顾危问。
比顾危还略高一点的,看起来已经十七八岁,即将加冠的男孩对着挣扎的黑泥行了一礼,眼里带着灼热的光芒:“母妃,儿臣可以去灵域修仙了!”
黑泥愣住了,露出顾焕明显憔悴干瘪的脸,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那孩子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磕了个头:“乾坤阁是灵域的大门派,儿臣已经打听过了,两日后去城门口就能走了?”
顾焕的指缝中粘稠的黑泥滑落,她捧着儿子的脸,难以置信:“你都已经十八岁了,他们真的会要你吗?不是骗人的?”
青年无比热忱:“八皇子也在其列,放心吧母妃!乾坤阁内部有个不世出的秘境,急需三百名金系灵根为主的三灵根或是四灵根做开秘境的门钥!”
“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啊,母妃这是属于我的大机遇……”
顾焕抽干了力气,放任黑泥撕扯开她的身体,顺着每一道裂开入侵,她呢喃了一句:“那我呢?”
青年的身形风吹一样消散了,无影无踪。
黑沼包裹着干瘦的神情麻木的女人再度沸腾起来,粗哑地尖啸:“我的孙儿也不见了!是不是也被你这毒妇给杀了?他为什么也不见了,这都多少年了,没音没信……你把他也毒死了是不是,你还我的孙儿,你还我的儿子,你把我的家!我的一切都毁了!你这妖女——”
整个空间摇晃起来,混乱不堪的室内室外的建筑花草乱作一团,空中不断往下砸着人、牲畜、桌椅、摆件……
“她疯了。”卫殊絜说。
顾危难以置信:“都这样了她要怎么攻击我们?”
卫殊絜摇摇头:“我也在——”
昏暗混沌的空间突然被撕开了一个缝隙,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高高在上,透着施舍:“想要和离?我那位姑母可是还疯癫着,一日少了你都不行——这样吧,你去庙里换个名头,就说是积劳成疾身死魂销,我把你接去城外宅子里。不要这副表情,我会去看你的……”
牧决观思考着,表情嫌恶:“这是,那个把她从行军路上救回来的太子的声音?他看上嗯——”
大哥顾晟的声音艰涩地响起:“阿焕、小妹……新帝登基,为什么和我问你的意思?”
黑泥沸腾着:“你想走?给我儿子孙子偿命——你还想跑?妖女!你要不要脸?你不怕遭天谴吗……”
尚且稚嫩的男孩抹着眼泪:“娘,你要把我留给祖母吗?”
更年轻一些的太子调笑道:“王妃年纪还轻,莫为已死之人过于神伤。如果你有想法——”
年迈的父母糅合成一体的肉块,肉块伏在她的身上哭泣着:“我们无法继续陪伴你了,你的哥哥们,你的哥哥——都是我们的错。”
卫殊絜:“时间全乱了。”
他松开牧决观的手,抽出剑神色严肃,挡住了一看就不靠谱的牧决观和呆滞的顾危。
翻滚的黑泥随着顾焕的奔跑跌落再爬起的姿势跌跌撞撞,循着指示来到仅剩的光亮前,她抓着这根救命稻草,片刻后沉默、沉默、尖叫起来:“你眼里难道只有大哥吗?我们两个,我们才是亲人啊!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们都把我当什么?!”
顾危脸色煞白。
流淌的黑泥对着他们刺了过来,卫殊絜利落地挥剑劈砍、格挡,削下来的黑泥发出热油与水迸发出的嗤啦声,牧决观连忙扯着顾危滚向一旁。
只见卫殊絜一个闪身,来到黑泥之上,手指点在最顶端,在层层翻涌的黑泥中灼出一个洞,一直触到可以称之为头顶的松软皮肉,而后“嘭”。
顾危颤抖一下,大喊:“等等!”
黑泥四散崩溃,蠕动着落了一地,从中掉出那个形销骨立的女人,她伏在地上,破风箱一样喘着气,她微不可闻地说:“救救,我……”
卫殊絜的手指按在她的头顶。顾危手忙脚乱趔趄着跑过来:“她还有意识!她——”
顾焕整个人燃烧起来,熊熊火焰吞噬了一切,顾危前冲的速度一滞,卫殊絜的手好似冰块一样从身后攥着他的手腕制住他,语调平平地诉说事实:“这个不是她。顾焕这个人,在变成外面见到那个烂肉一样鬼时就已经死了。”
牧决观怔愣地看着那一团全无温度的火。溯源阵把情绪强硬地塞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太阳穴鼓胀得好似能爆开。
阵法发挥完最后的余烬,带着他们回到阵法发动之处,混乱昏黑的四周变回夜色阑珊下的宴会厅堂。那最后燃烧的小火团映着罗熠正严阵以待的眼瞳。
顾危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他皱着眉微张着嘴,看着卫殊絜,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卫殊絜松开了手,沉默地站着。片刻后似乎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冷漠了,他迟疑着,摸上顾危的脸,安慰一样乱七八糟地给他抹眼泪。
罗熠疑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收剑归鞘。
牧决观依旧看着那团马上要熄灭的火,无所适从地看着。
罗熠咳咳两声打破这黏滞的沉默,他尽量冷酷严肃地看向卫殊絜:“我需要解释,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最好是有人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死者,有无伤者。以及,溯源阵里有没有出现与鬼相关的,其他的新事件。需不需要增派人手。”
牧决观扭头语气虚弱地回复他:“燕京有个人,可以激化情绪让人精神崩溃,表现像是疯了,攻击性很强而且指向性明确。这种崩溃有传染性。”
罗熠:“嗯……这样说大概可以和我们正在进行的调查合并。大概是同一个人。”
他思考着,揉揉鼻尖:“但之前没听说过会有鬼化表现。那么有没有明确受害人?”
顾危平和了情绪,调整着呼吸,眼泪却仍然顺着卫殊絜冰冷的指尖滑落到地上,变成小小的水痕。他哑着声音回答:“异姓王霍家,先王妃和现王妃。”
她的一生居然只有三章吗,有点唏嘘。
埋了疑点,真相其实与目前看到的略有不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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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