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无声无息昏倒在地上,身体就在黄檀木桌子的细腿边,江岁寒站在桌角边上袖手,黝黑眸子下压,俯视倒在脚边的人影,没有半点要干预的打算。那情形看上去无比残酷,无声诉说着前一刻发生过的事。
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他脸上神情霎时一变。
“她不知道怎么晕过去了。”
锦袍玉带的官人貌若好女,身材挺拔,作恶的那只手文质彬彬地背在身后,一脸无辜地看向越秋柏。
越秋柏皱眉回了一句,“少夫人大概是累了。”她走过去查看紫苏的情况,半蹲下身摸她的脉搏心跳,用手指去掐她的人中,“少夫人,醒醒、醒醒。”
紫苏并无大碍,可越秋柏一时间叫不醒她。
一股视线压在她身上,她再度皱了皱眉,将紫苏从地上扶起来,“我去请大夫,劳烦姑爷帮忙把她带到马车上去。”
他没应,只从门外叫来侍从,让他们用担架把紫苏抬走。
“黛色,是叫这个名字吗?”
越秋柏正要跟着他们一道出去,江岁寒忽的叫住她,不高不低的声音甫一落地,便带出强烈存在感。身居要职的人总有这种能力,让人们不自觉就捕捉到他们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她伫足,回头,一道幽晦视线穿过帽帷钉在了她脸上。
江岁寒移开视线,用眼神指向地上那具尸体,坐回主位慢慢喝了口茶。茶水微凉,但极香,他抿起一点笑容。
“刚才你把白布盖回去的时候停顿了很久,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语气漫不经心,似随口一问。越秋柏回道:“没有,只是那尸体好像有魔力似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江岁寒笑了声,“帽帷揭起来。”
他定定看着她。越秋柏无言照做。
“说点有用的,这个就归你了。”
他从腰带上解下来个扁长扁长的袋子,里面倒出来一块扁长笏形的金铤,金灿灿明亮亮,落进他白得发冷的手心里,沉甸甸的。金铤把在他手里,他上下抛了抛,看向越秋柏。
这一块,就够她一年饭钱了!越秋柏两眼盯住被他抛上抛下的金铤,浅浅呼吸了一口气。
她眼神一下就凝住了,在他抛动时顺着那道金光飘移,许久,移开视线后就不再回看。江岁寒将她的反应收尽眼底。她背脊笔直,身上不见半点卑躬屈膝的神气,目色清凌凌看着他。
“黛色只是个奴婢,怎么会懂这验尸查案之事呢。不是不想帮您,只是实在帮不上。”
“江大人!”
有人在外面喊他。原是两刻钟已过,覃寺丞和龚寺正按照江岁寒的吩咐,再次到值守处来寻他。
“那可惜了。”江岁寒随意把金铤扔在了小案几上。
“帮我转告你家小姐一件事……”他卖关子似的故意停了停。
“我任大理寺卿一职已有数年。因常年讯问重大罪犯,敏于人心。别人对我的好意我不一定分辨得出来,但对我心怀恶意的,往往能一眼看穿。”
他将目光锁在越秋柏脸上。
她抿住嘴唇,脸色一点点泛起了白。
与她凝重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岁寒笑得很好看,神情和悦,徐徐说道:“让你家小姐不必担心,不论什么牛鬼蛇神,想害我,没那么容易办到。”
越秋柏终于离开了大理寺,提着一口没动的食盒走了。江岁寒微眯起眼睛看她离去的背影,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光。
案件本就复杂奇诡。他们之所以把清乐公主的尸体搬到大理寺,是因为公主府失火了,他们怀疑有人想要毁尸灭迹,为了保护尸体这才特意搬了过来。
偏这时候,一个心术不正、心思叵测的人随着那傻乎乎的新婚妻子出现在他身边,一边给她支招,一边对尸体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即使以金钱作诱,依旧什么也不肯表露,心思深藏。
金钱不能动其心,所图必巨。
他让两位下属再等他片刻,找到自己的心腹密探,嘱咐道:“你暗中跟紧越氏和她那个婢女,记下她们都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一旦发现有情况及时禀告我。小心点,不要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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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秋柏回到马车上时,昏迷的紫苏已经清醒过来。越秋柏问她是怎么昏过去的,紫苏回想了一下:“我那时本来就有点头晕了,江大人靠我靠得很近,我一时紧张……而且……”
她嗫嚅两下,脸色有点发红,“江大人长得可真俊啊,比那些什么花魁还要美。他一离我太近,我就喘不过气来了。”
越秋柏:……江岁寒知道有人把他和花魁相比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向紫苏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比喻得真好。
左右无事,她们去了趟医馆,请大夫给紫苏把脉瞧一瞧。
看诊完开完药,两人顺便在附近四处走走。
槐花街街口牌坊后种植着一棵硕大的槐花树,槐花街因此而得名。这条街与公主府所在的庆义坊比邻,相隔不太远,街上遍布香料铺、脂粉铺、成衣店,商贾行人往来热闹,处处可见前来采购的女客。
紫苏对女孩子们喜爱的东西熟悉得很,热切地和越秋柏说着哪家的新衣供不应求,哪家的香囊虽不太知名但香味独特好闻。
一条岔道延伸去居民住宅片区,往里走个数米,见一株桑树、一口井水、一方歇脚石构成一片幽静的小天地,与街上繁华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越秋柏往那一瞥,转脚走了进去,并不知道她信步而行的身影已落入别人眼中。
“公子,有人来了。”
“来就来,这地又不是我的。”
白色院墙边传出低语,得到回应后又隐匿下去。从桑树枝条间滑下一片天青色衣角,被几只修长手指浅浅一捞,收了回去。即使站在树下抬头去看,枝繁叶茂中,一点看不见粗拙枝干上躺了个人。
太阳越升越高,细碎光斑透过枝叶洒在地上。紫苏仍在絮絮叨叨,越秋柏从她手中拿过遮阳伞,捏着伞柄转了两圈,把伞撑开着放在地上,掀起了帽帷。
紫苏立马大惊小怪,“在外面怎么能随便就掀起帽帷来?快点放下吧。”
“怕什么,这里没人在,要是有人来了赶紧放下就是。戴个这多挡视线,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越秋柏一边说,一边围绕着那把伞转了两圈。紫苏好奇问她,“你在看什么呢?”
“刚才街上有人耍杂耍,我看他们一踢那杆枪就把它直直踢起来了。我就寻思,能不能试试把伞踢起来。然后像这样……”
把伞踢起到半空,一把握住伞柄——完美!
想象的是这样,然而实施起来,越秋柏一下把伞踢到了两米开外。它在地上翻来滚去,最后伞面朝下,仿佛在对她控诉:你看你把我弄成什么样了!
紫苏给愣住了,片刻后脸色都变了,“啊啊啊小姐!你要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端庄一点。”
“别叨叨我了,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再叨叨我要憋不住了!”
“憋不住什么?”
“憋不住就会像这样……”越秋柏给她演示了一把,一脚狠狠揣在了桑树上,把那树都踹得似乎摇晃了两下。
“小姐!”紫苏有点崩溃,忍不住提高声音尖叫出来。她家小姐怎么能这么不端庄、这么不优雅!
她连忙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幸好这里没人,有人在的时候你可不能这样!”
“叫谁小姐呢?”越秋柏无奈摇摇头,自己去把伞捡了回来。她把伞拿在手里转着,阳光在画有松竹梅的伞面上变换着光影,衬得那画栩栩如生。她举着伞,向留在原地的紫苏回眸一笑。
“走吧,”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有意强调,“我端庄美丽的小姐!”
“对,就是这样,”紫苏完全忽略了她后半句,瞧着她的仪态,一边朝她跟过去,一边频频点头,“这样才对!”
说话声逐渐远去了。
寂静下来的巷道里,一双干干净净的白靴轻轻踩落在地,天青色衣角随之飘落。在墙角边处隐身的侍从走了出来,“公子,回去吗?”
青衣人从侍从手中拿过伞,手一松,在伞即将掉在地上之时,脚尖轻微一点,向上施加的力让伞笔直上抛,在半空中张开了伞面。细长伞柄稳稳落入一只象牙白的手,微抬伞沿下露出一双泛着点青灰的明锐眼眸。
“高处视野还是好,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一顿,如松风过境的清润语调泠泠响起:“有个形迹可疑的人跟在她们身后,派人帮忙料理一下。”
“是。”侍从立刻领命,眼神从伞面上掠过,微微一闪。
恰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的装饰图画。
他犹豫着想要说什么,青衣人已转身,悠悠话音传了回来,“多余的事不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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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辘辘驶过。门帘上方绣有标志着国公府身份的江氏纹章,识得的人皆避让三分,一路畅通,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有一人在大理寺外小茶馆坐了许久,被马车吸引了注意。他仔细一看,对那熟悉的水波纹章琢磨片刻,终于想起来,这是国公府江氏的标识。巧了,他要找的人,正是国公府世子。
他丢下几个铜板付了茶钱,起身走去。
两名带帽帷的少女从车上走下来,她们身材相差无几,衣着更华贵的那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早上才来过一次,门口守卫一见国公府的马车,又见到她们两人的组合,立即上前迎了几步,招呼道:“江夫人日安!”
“官人可在里面?”紫苏问道。
“江大人去宗正寺许久了,还未回来,你们不如转去宗正寺寻他。”
“好。”紫苏点头。越秋柏在马车边等候,正当紫苏往回走时,有人上前问她:“敢问,贵人可是大理寺卿家中贤妻?”
紫苏犹豫地点点头,看向来人,“何事?”
“小民欲求见大理寺卿,有事相商,可否请贵人代为转告?”
他将手拢在一起,向她行了一礼。此人面容清瘦,身形似柳,仿佛风一吹就会摔倒,深陷的眼窝和浓重的眼下黑影更让他添了几分憔悴,一副愁怨难申的样子。
越秋柏远远瞧见他走近紫苏,似乎说了些什么话。
他再度走近几步。拢在一起的手分开,倏忽从袖间抽出一片薄刃。越秋柏站得远看不太清,只是心中倏忽升起危机感。一点锋利白光闪过,她脱口喊道:“小心!”
来人两步欺上前,刀刃直指紫苏喉间,手臂一曲,迅速将她裹挟至身前。门口两名守卫蹬蹬跑下台阶,竖起长枪对准了他们,却又不敢再前进一步。
“快把江夫人放开!”
紫苏踉跄着被他带着走,碍事的帽帷被挟持者打翻了去,露出她花容失色的一张脸。她求助的目光投向越秋柏,“救、救我!”
周围的人迅速围了过来,远远围了一圈,好奇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隐隐有人交头接耳,零星传出一点私语声:“我认识他!他是柳清宵,清乐公主……这是受刺激了吧,怎么……”
柳清宵眼神闪烁,神色冷静中压抑着几分狠劲,转头蹬向惊呆在马车驾驶位的车夫,冷声斥道:“下去!”
车夫赶忙溜下马去。
他斜睨了眼站在马车边的越秋柏,目色警醒,“你走远点。”
这人看着清瘦,力道却不小,挟持住紫苏,推着她走向马车,“上车!”紫苏尽可能地偏了偏脸,脖颈上的匕首压得极近,丝丝血迹渗出来,她欲语还休,含泪的目光巴巴望着越秋柏。
“冷静点,别伤她!”
越秋柏退开一旁,盯着他沉声说道,“你有冤屈只管伸冤,若伤了她,我保证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冷冷看她一眼,并不搭理。两人上了马车,门帘被打下来。离得最近的越秋柏听见微弱的泣音。一句话从马车里传出。
“把你们大理寺卿叫来,我有事要和他说。”
大理寺卿不在,听闻变故的第一时间,留在寺内的覃寺丞和龚寺正连忙赶出来主持局面。覃寺丞立即派人去和江岁寒报信,同时让人去查明来者身份。龚寺正一边与犯人周旋,“我们已派人去禀告大理寺卿,请冷静稍等片刻,有什么冤屈我们必会公正处理,不要伤害江夫人。”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覃寺丞身边,他一口气做出紧急安排,回头就瞧见一个戴帽帷的女子站得离他极近。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急也没用,站一边去等着,别妨碍我。”
越秋柏言简意赅:“我有办法救下江夫人。”
覃寺丞怀疑地扫了她两眼,越秋柏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点头道:“可以一试。”
另一边,接到消息的江岁寒仔仔细细向报信人询问现场的情况和细节。
他从宗正寺往外走,从下人手里接过马鞭,利落翻身跨上高头大马,对报信人吩咐了几句话。他交代完毕,不等报信人跟上,一甩缰绳,策马直奔大街。
犯事的人还是对大理寺卿的惯常作风不太了解。敢挑衅江岁寒的人,他向来会以雷霆之势,让对方见识到他的手段。
报信人留在原地,生怕自己漏了什么,碎碎念着反复回顾江岁寒的安排。
“——你绕道从后门进大理寺。安排弓箭手埋伏在屋顶待命,虽然马车厢遮挡了视野,但有需要的时候我会举手示意,一旦见我举手,立即放箭——”
“放箭——!?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小喽啰传达这么重大的命令!我刚才没听错吧?”他哀嚎一声,紧绷着面皮,连忙驱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