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了冰似的讥讽如鬼语飘来,极尽嘲弄:“眼睛不用,我可以帮你剜掉。”
越秋柏浑身僵硬,凝固住了。她侧了侧身,缓慢抬头。江岁寒走路无声,不知从哪个虚空之地冒出来,袍角一撩跨进门槛,略尖的黑色皮靴朝向她,在她一步之外站定。
背光而立的人锦袍玉带,乌黑如墨的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玉面观音般的脸庞秀美绮丽,美得别有风情。
他身量相当高,玉带勾出劲瘦腰身,合身的圆领锦袍穿得紧实匀称,显出流畅无比的肌理线条。宽肩、窄腰、长腿,一看就是漂亮有力的男性体格,若非如此,必定有人因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把他误当成女子。
两名下属跟在他身后,面色尴尬地四处移目。紫苏仍靠在那人胸膛上,绿色官袍的寺正早被吓得双手举起,见江岁寒出现,磕磕巴巴地辩解:“江大人!我什么都没做!”
紫苏已经吓傻了,越秋柏连忙过去,双手拢住她两边胳膊,把她带了回来半护在身后。室内一片死寂,气氛极其压抑,好一出哑剧。
江岁寒轻飘飘掠了眼紫苏,一双渊深幽黑的眸子带着煞气和寒意转向越秋柏,帽帷上垂下的轻纱好似没有起到任何遮挡作用,说不清的诡异险恶一下锁定了她。
“快哭。”越秋柏动了动嘴唇,用气音对紫苏说了两个字。
几乎一点不费功夫,吧嗒吧嗒的眼泪就从紫苏盈盈水眸中掉下。
“姑爷何故出此恶言?”
越秋柏当场敏捷反击:“少夫人此前从未见过姑爷,昨日洞房夜,甚至未见到姑爷一面。姑爷身上责任重大,少夫人亦深明大义,毫无怨言。今早她独自向国公爷和夫人敬茶后又赶来送饭,体贴之心谁不称赞一句贤惠?可认不出姑爷绝非少夫人所愿!”
她条理分明、口齿清晰地为紫苏做辩护,委婉的控诉一落地,三个面色尴尬的被迫旁观者纷纷脸露同情。
只有一道目光极具辨识性,依旧充满压迫感。江岁寒的目光从上往下压来。背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变化,他顿了一顿,发出一声冷冰冰的笑:“怪我冷落夫人了。”
不等她回,他已转向桌案后的人,“记录做好了吗?”
这句话就如同什么指令似的,一会儿尴尬望天、一会儿被迫旁观的几人一下进入了工作状态。江岁寒从越秋柏身边跨步走过,松弛自适的仪态叫人一眼能认出,他是这里的主人。
先前伏案奋笔的寺正龚进文让开位置,正色回道:“已经完成。”
另外两人跟着江岁寒走进屋内,围在那儿看写好的文书,一人捻着下巴处几缕胡须,不觉念出声来。
“……身中十二刀,集中在胸腹处,要害被刺中当场死亡。凶器暂未找到,应是短小轻薄的匕首一类……”
听着他念的越秋柏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刺中要害当场死亡?”她离一群人有些距离,惊讶之下不由自主吐露的疑问声极轻,没有引起注意。
紫苏心神不瞩,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死死抓住食盒的提手,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越秋柏的手,只想快点离开此地。
另一位覃寺丞约莫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方鼻阔口,瞧着就是让人放心的周正长相。他看完后点头道:“不错,把我们目前的判断都一一写明了。”
他说完停下来,隐晦地往两个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浓眉眉心处打了个微褶,心里十分芥蒂。女人待在他们商谈案件的地方,实在是扎眼得很。奈何江岁寒不说话,他们不敢说什么,只好装作没看见。
越秋柏和紫苏两人被晾在一边,越秋柏屡屡想插话,可他们交流得正投入,她没找到机会。
明明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还是装作没看见,故意冷落。江岁寒的每一张面孔,都比前一张面孔更令越秋柏讨厌。
仿佛是终于晾够了,他打断其他人交谈,一一做出安排,“陈少卿,你先去宗正寺,我随后到。覃寺丞,你和龚寺正两刻后再来值守处找我。”
屋内几人皆拱手听命。江岁寒蓦然转向杵在墙边的两人,一字一顿,命令式的语气让人极不舒服,尤其在这境况下就像毫无温度地命令下属一样。他对“新婚妻子”说:“你留下陪我用饭。”
气氛说不出的紧绷古怪。
另外几人不想凑这个热闹,麻溜出去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屋门迅速关上。地上还放着一具散发着些微腐臭、形容惨烈的尸体。
一室寂静。大理寺卿的一举一动、每一步走动都让人心中打鼓。紫苏脸色苍白,小声对越秋柏说道:“我、我有点不舒服,头好晕,感觉快喘不上气了。”
“食盒拿过来。”
锦袍玉带的官人在木桌椅后边坐下,紫苏一脸菜色,好似上刑场一般提着食盒走过去。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层层摊开取出菜碟,迅速而顺畅的动作显出几分做惯了的机械感。江岁寒拿起碗筷,银质餐具在他手中碰响,发出的声音清脆。屋内没有其它丁点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他停顿片刻,抬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紫苏卡壳了一下,刚张嘴想说话,江岁寒看都不看她,“没问你。”
那双泛着点鬼气的漆黑深眸笔直看向越秋柏。
头戴帽帷的少女目光暗暗跟着紫苏。她以侯府陪嫁女可以有的适度高傲,面无表情地屈膝行礼,简洁吐出两个字。
“黛色。”
江岁寒刚拿起筷子,顿在半空,屋内略幽暗的光线照得他面色诡谲,他想起什么似的,远远瞥了眼,“把布盖回去,这尸体的惨样败人食欲。”
越秋柏一点都不惊奇。别看江岁寒“大理寺卿”的官衔响当当,别看他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气派人模人样,他就是一个别人尸体惨状在前只会觉得影响他胃口、虚有“大理寺卿”职衔却毫不关心真相公理的恶鬼之徒!
她在尸体旁边俯下身。
心中涌起了一股怜悯。生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号为“清乐”,死后却只得白布裹尸,满身血污,甚至无法像个普通人那样死去,连怎么死的都没法弄明白。
受害者之所以可怜,不仅是因为加害者,更是因为有人尸位素餐,才让世道浑噩、真相无法昭彰!
尸体形容凄惨,散发着混合了血腥气的腐臭,但常年跟随母亲出入现场、验尸查案的越秋柏,看见尸体早已没了惊惧,只有下意识对细节的观察注意。
呈现在她面前的,不止是恶心的血肉、肠子、死人脸,还有种种异常。
清乐公主可能是被刺死毙命的,也可能不是。她眼下青黑、脸色和唇色的惨白像是中毒留下的迹象,脖子上浅浅的指痕更是奇诡,被乱发和血污遮掩,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白色素衣被血染红得深一块浅一块,胸腹处的布料支离破碎,鞋袜也浸染了血色,指缝间却干干净净。
先前越秋柏只远远看了个大概,这还是她首次走近尸体查看,习惯发作,一不留神就仔细看得久了点。
江岁寒把筷子放了回去,一口饭菜都没吃,又拿起桌案上寺正刚写就的文书看起来,边和紫苏交谈。说是交谈,语气却漫不经心,冷淡得像公事公办。
他一会儿问她出阁前有没有要好的手帕交,一会儿又问她有没有学过管家、能不能替渐渐力不从心的国公夫人接过重任。
紫苏遇到意外状况时容易宕机,可说起她认知范围内的事情,她一一对答如常。正如越秋柏所说,紫苏在侯府长大,对侯府相关事宜比越秋柏更了解。
江岁寒听着,倏忽转向越秋柏,“你还在那里干什么?”
她立即回神,起身疑惑看向他。那道黑漆漆的视线一动不动定在她身上,他不说话,就以那种淡薄的神气看他。越秋柏明白过来,他是让她出去,要和紫苏说私房话。
“若姑爷和少夫人不需要我,奴婢先告退。”
她说完,紫苏立刻投来了无助的目光。她不动声色退出门外,纤细的手扶住门框。江岁寒仍在看她,锐利如针的目光穿过半个值守处、穿过渐渐关上的屋门,笔直落在她身上。
隔了一段距离,他从那双深棕色眸子里看见一片负面的黑色暗涌,敌意、厌恶、嘲弄。对上他的视线后,少女迅速垂下头,脸上是平淡安然的柔和表情,那狗啃一般奇丑的额发遮住她眉眼,一切情绪隐没下去,如同他的错觉。
刹那间,江岁寒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依稀从门外女子身上看见散射而出的千百条极细的丝线,线的另一头在屋内,他身边的“新婚妻子”,正是她以无形丝线所操纵的傀儡。
“你这丫鬟……不太醒目。给你换一个如何?”
他随意一问,紫苏瞬间失色:“姑、夫君!这怎么行呢?她是陪嫁丫鬟!”
“不过随口问问,不必紧张。你如此依赖她,她是在侯府时就一直跟着你的贴身丫鬟吗?”
紫苏放在身前的手绞了绞,眼神微闪,“黛色在侯府时是负责服侍老太太的,老太太心疼我,这才给我配了个得力的侍女陪嫁。她虽没有贴身服侍我,但毕竟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有她陪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江岁寒坐在方方正正的木椅上,放下手里文书,好似才从工作中抽离出来。紫苏站在他旁边,本打算服侍他用饭,但食盒放在桌上不见他开动。
他抬头打量紫苏,起身,颀长身躯比紫苏高出一个头。他慢慢向她伸出手,漆黑幽深的目光攫住她,手掌心触及她脖颈,轻轻抵在下颔处。
他绮丽脸庞上含着一丝微笑,缓声问她:“你说的是真话吗?”
心跳声如擂鼓。
紫苏快喘不过气来了,她不自觉地向后仰头,视线落点偏移了开去,语气飘忽:“是、是真的。”
撒谎。
江岁寒收敛笑容退开,面无表情的脸上嵌着对幽光明灭的黑眸,如修罗恶鬼般阴森。一个手刀劈在紫苏后颈,她毫无防备倒了下去,像屋里的第二具尸体横躺在地上。
他以漠不关心的神气扫了一眼,慢条斯理唤道:“黛色,进来。”他抬头看向门外,目光穿过间隙,耐心等着另一道身影出现。